闾阎记
我总觉闾阎该是有触感的。不是青砖墙上的冷硬,也不是木格窗棂的糙涩,是更温软、更贴肤的触感,像晒在巷口老藤下十年的粗布衫,你伸手去抚,只触到一片软,软里裹着说不清的暖——那是没被寒风冻透的暖,没被尘嚣磨淡的暖,是晨光刚漫过青石板时,落在掌心里的那缕暖。
去年秋分,我去了苏南的古镇,不是为寻小桥流水的雅致,是为找一条藏在巷弄深处的老闾阎。领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阿婆,姓周,衣襟上总别着朵晒干的白兰花,说话时带着水乡的软绵气。她说:“你要找的那道‘顾家巷’,早没多少年轻人住了,就剩些老人守着老房子,连巷口的剃头铺都关了三年。”我递她一碗刚煮好的桂花糖粥,瓷碗烫得她指尖发红,她接过去捧在手里,说:“那巷子啊,连日光都走得慢,正午的光穿过巷顶的藤叶,都跟筛了层蜜似的,落在青石板上,能沾着点甜。”
我们踩着巷子里的青石板往里走,路是被岁月磨平的旧路,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踩上去“咯吱”响,像老木头在轻声叹气。巷越走越深,两旁的房子从一开始刷着粉白的墙,变成后来墙皮剥落的青砖房,木窗棂上的雕花被雨水浸得发黑,有的断了角,有的缺了边,像老人豁了牙的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周阿婆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一扇挂着褪色门帘的木门:“到了,这就是顾家巷的老闾阎,以前住着七户人家,现在就剩我家跟隔壁王爷爷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道窄窄的巷弄,两旁的木门大多关着,门楣上挂着的旧灯笼褪了色,有的破了个洞,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像在跟过往的岁月打招呼。周阿婆撩开门帘往里走,我跟在后面,门帘上的流苏扫过手臂,带着点痒,像小虫在爬。走进巷里,一股淡淡的煤炉味混着饭菜香飘过来,带着点烟火气,把巷里的冷意都驱散了些。
周阿婆的家在巷口第一间,木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上联缺了个角,下联的字迹模糊得快认不清了。她推开木门,院里种着棵老桂树,树上的桂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金粉,院角的石桌上摆着个粗瓷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两个茶碗。“你坐,我给你倒碗桂花茶,刚泡的,甜得很。”周阿婆说着,拿起茶壶,往茶碗里倒茶,茶水带着淡淡的金黄,飘着几片桂花,像盛着一碗碎金。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院外的巷弄,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拄着拐杖慢慢走过,看见周阿婆,就停下来打招呼:“阿周,今天来客啦?”周阿婆笑着应道:“是啊,城里来的小姑娘,想看看咱们的老闾阎。”老爷爷点了点头,慢慢走了过去,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给巷弄伴奏。我突然觉得,这闾阎就是这样的——是巷里的青石板,是院中的老桂树,是老爷爷的拐杖声,是连空气都带着甜的暖。
我们在院里待了约莫一个钟头,太阳往西斜了些,阳光穿过桂树叶,落在地上,形成点点光斑,像撒了把碎银。周阿婆说:“我带你去巷里转转,以前这巷里可热闹了,一到饭点,各家的烟囱都冒烟,孩子们在巷里追着跑,笑声能传到巷外。”我跟着她往巷深处走,两旁的木门有的开着条缝,能看见里面的人在做针线活,有的在看电视,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就探出头来看看,笑着打招呼。
走到巷中间,有一扇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周阿婆推开门,说:“这是李奶奶家,她以前是巷里的裁缝,现在还总给邻居缝缝补补。”我往里一看,一个老奶奶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一件小孩的棉袄,线是红色的,在布上慢慢走,像一条小红蛇。李奶奶看见我们,笑着说:“阿周来啦,快坐,我这棉袄快缝好了,给隔壁小孙子的。”
我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看着李奶奶缝棉袄,她的手很巧,针脚又细又匀,棉袄上绣着个小小的老虎头,栩栩如生。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很皱,像老树皮,却很稳,拿着针慢慢穿,慢慢拉,线在布上留下细细的痕。巷里很静,只有风吹过巷顶藤叶的“沙沙”声,还有李奶奶穿针时线穿过布的“吱呀”声。我突然觉得,这闾阎的暖,就藏在这些细碎的声音里,藏在这些平凡的日子里。
从苏南古镇回来后,我总爱往城市里的老巷弄钻。有次在上海的老城区,我找到一条叫“石库门巷”的闾阎,巷里的房子是老式的石库门建筑,门楣上的雕花还很清晰,有的刻着牡丹,有的刻着莲花,像一件件艺术品。巷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两旁的窗台上摆着盆栽,有月季,有吊兰,还有些叫不上名的小花,开得很艳,把巷里装点得格外好看。
我坐在巷口的石阶上,看着巷里的人来人往,有穿着睡衣的阿姨提着菜篮往巷外走,有背着书包的小孩蹦蹦跳跳地回家,还有老爷爷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报纸,嘴里哼着老调子。有个卖早点的小摊摆在巷口,摊主是对年轻夫妻,正在炸油条,油锅里的油条“滋滋”响,飘着阵阵香味,吸引了不少人来买。我买了根油条,咬了一口,又香又脆,带着点烟火气,像小时候外婆炸的油条。
有个老奶奶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个菜篮,里面装着刚买的青菜,她看着我吃油条,笑着说:“小姑娘,第一次来这儿吧?这巷里的油条最香,我吃了二十年了。”我点了点头,说:“是啊,觉得这儿很热闹,很亲切。”老奶奶笑了,说:“可不是嘛,这巷里住的都是老邻居,谁家有事都互相帮忙,比亲人还亲。”她给我讲巷里的故事,讲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讲谁家的孙子娶了媳妇,讲巷里的老槐树每年都开很多花,讲巷口的早点摊换了几任摊主。我坐在石阶上,听老奶奶讲故事,风从巷里吹过,带着点饭菜香,心里觉得暖暖的,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今年春分,我去了成都的老街区,不是为看宽窄巷子的热闹,是为找一条藏在深处的老闾阎。向导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姓陈,说话带着四川的麻辣气,她笑着说:“你要找的那道‘巷子深’,可不好找,藏在好几条巷弄后面,连导航都找不到,只有老成都人才知道。”我跟着她往老街区深处走,路是弯弯曲曲的小巷,两旁的房子有的是青砖房,有的是木结构的老房子,房檐下挂着红灯笼,有的还挂着腊肉和香肠,像一串串红灯笼,把巷里装点得很有年味。
走了约莫两个钟头,陈姑娘突然停住脚,说:“到了,这就是‘巷子深’,你看,巷口的老茶馆还开着呢,很多老人都爱在这儿喝茶聊天。”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道窄窄的巷弄,巷口有间老茶馆,门口挂着个旧木牌,上面写着“老茶坊”三个字,字迹是手写的,带着点苍劲。走进茶馆,一股淡淡的茶香飘过来,里面坐满了老人,有的在喝茶,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声音不大,却很热闹,充满了烟火气。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杯盖碗茶,茶博士提着铜壶过来,熟练地往碗里倒茶,茶水冒着热气,飘着淡淡的清香。旁边下棋的两个老爷爷正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你这步棋走得不对,应该走这儿。”另一个说:“我走得怎么不对了,你才不对呢。”旁边看棋的人笑着劝道:“别争了,都是玩的,开心就好。”我看着他们,觉得很亲切,像看到了自己的爷爷和他的老伙计们。
陈姑娘说:“这巷里的人都很热情,你要是在巷里迷路了,随便找个人问,他们都会很耐心地告诉你。”我跟着她往巷深处走,两旁的木门大多开着,能看见里面的人在做饭,有的在洗衣服,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就笑着打招呼,有的还会递过来个水果,让我们尝尝。走到巷尾,有个小小的院子,院里种着棵老榕树,树上的枝条垂下来,像一把大伞,院角的石桌上摆着副象棋,旁边放着两个茶碗,像是刚有人在这儿下棋。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巷里的人慢慢走过,有的提着菜篮,有的抱着小孩,有的牵着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很亲切,很温暖。风从巷里吹过,带着点花香,远处的茶馆传来阵阵笑声,像一首温暖的歌。我突然觉得,这闾阎就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心里最温暖的地方,不管我们走多远,不管我们在外面遇到多少风雨,只要回到闾阎,就能感受到那份温暖和安心。
有次我去旧货市场,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旧铜壶,壶身是圆形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是缠枝莲,已经发黑,壶嘴是弯曲的,像个小月牙。摊主是个老头,说这铜壶是从成都的老闾阎里收来的,以前是茶馆里用来煮茶的,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把铜壶买了回来,放在书桌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摩挲。铜壶的表面很光滑,是常年被手摸出来的包浆,边缘有几道磕碰的痕迹,像是被人摔过。我总觉得,这铜壶也藏着闾阎的暖——是壶身上的花纹,是壶里藏着的茶香,是壶边留下的指纹,是连岁月都磨不掉的烟火气。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一本旧相册,是我外婆留下来的,封面是红色的,已经泛黄了,上面印着一朵牡丹花,花瓣都快掉光了。我翻开相册,看见一张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外婆穿着碎花布衫,站在一条老巷的巷口,笑着抱着个小孩,背景是两旁的青砖房,房檐下挂着红灯笼,像一串糖葫芦。照片的背面,外婆用铅笔写着几行字:“1975年冬,在老家巷口,抱着刚满月的孙子,巷里的人都来道喜,热闹得很。”
我看着照片,想起在苏南古镇遇到的周阿婆,想起在上海老巷遇到的老奶奶,想起在成都老街区遇到的那些热情的人,突然觉得,外婆那时候,肯定也在这样的闾阎里,过着平凡而温暖的日子。那些在闾阎里的日子,像巷里的青石板,像院中的老桂树,像茶馆里的盖碗茶,都藏着闾阎的暖,藏着烟火气,藏着没说出口的亲情。
我想起小时候,外婆带我住在老家的老巷里,每天早上,巷里的公鸡“喔喔”叫,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外婆会早早地起来,在煤炉上煮稀饭,煮好后,就喊我起来吃饭。吃完饭,我会跟着外婆去巷口的菜市场买菜,菜市场里很热闹,卖菜的阿姨笑着招呼我们,外婆会跟她们讨价还价,偶尔还会聊上几句家常。下午,外婆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做针线活,我会坐在她旁边,拿着小石子在地上画画,巷里的小伙伴会来找我玩,我们在巷里追着跑,笑着闹着,外婆会坐在旁边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傍晚,巷里的烟囱都冒出了烟,各家的饭菜香飘过来,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温暖的歌。外婆会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石桌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院里吃饭,看着巷里的人慢慢走过,听着巷里的欢声笑语,心里觉得暖暖的。
现在,老家的老巷已经拆了,盖起了高楼大厦,可我每次想起那些在闾阎里的日子,心里还是暖暖的。我知道,闾阎不仅仅是一条巷弄,不仅仅是几间房子,它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心里最温暖的记忆,是我们无论走多远都想回来的地方。
我总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闾阎。是小时候住过的老巷,是外婆煮的稀饭,是巷里小伙伴的笑声,是茶馆里的盖碗茶,是那些平凡而温暖的日子。这些东西像闾阎一样,藏在我们的心里,让我们在孤单的时候觉得温暖,在迷茫的时候觉得安心。有时候我们会忘了它们,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闻到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卖声,看到一条相似的老巷,它们就会突然冒出来,像闾阎在召唤我们,让我们想起那些温暖的日子,想起那些爱我们的人。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老家的老巷里,巷里的青石板还是那么光滑,院中的老槐树还是那么茂盛,外婆站在巷口,笑着朝我招手:“孩子,回来啦,快进来吃饭,我给你煮了你最爱吃的稀饭。”我跑过去,抱着外婆,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外婆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别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在梦里,跟着外婆走进巷里,巷里的人都笑着跟我打招呼,小伙伴来找我玩,我们在巷里追着跑,笑着闹着,像小时候一样。我醒了,窗外的月亮正照在书桌上,把那个旧铜壶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摸了摸铜壶,还是暖暖的,像外婆的手。
现在,我常常会找个安静的老巷,坐在巷口的石阶上,看着巷里的人来人往,听着巷里的欢声笑语,闻着巷里的饭菜香,感受着闾阎的暖。有时候,我会带着那个旧铜壶,去老茶馆里煮茶,看着茶水慢慢沸腾,闻着淡淡的茶香,想起那些在闾阎里的日子,想起那些爱我的人。
我想,以后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找更多的老闾阎,写更多关于闾阎的故事。因为我知道,闾阎是永远也找不完的,是永远也感受不尽的,它像天上的星星,像地上的小草,像身边的空气,一直都在,一直都暖,一直都陪着我们,走过岁岁年年,走过春夏秋冬,成为我们生命里最珍贵的回忆,最温暖的守护。
有次我去苏南古镇故地重游,发现顾家巷的老闾阎变了些,巷口的剃头铺重新开了,是周阿婆的孙子开的,铺里挂着旧剃头椅,墙上贴着老海报,像回到了几十年前。周阿婆坐在铺里的小凳上,给孙子打下手,偶尔还会跟来剃头的老邻居聊上几句家常。我走进铺里,周阿婆看见我,笑着说:“小姑娘,你又来了,快坐,我让孙子给你倒杯桂花茶。”我坐在铺里的小凳上,看着周阿婆的孙子给一位老爷爷剃头,老爷爷闭着眼睛,脸上带着舒服的笑容,巷里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带着点暖。我突然觉得,闾阎的暖,是会传承的,是会一直延续下去的。
我坐在剃头铺里,喝着桂花茶,听着周阿婆和老邻居聊天,听着剃头刀“沙沙”的声,心里觉得暖暖的。我知道,不管时光怎么变,不管城市怎么发展,闾阎的暖永远都在,它会藏在巷里的青石板上,藏在院中的老桂树上,藏在人们的笑容里,藏在那些平凡而温暖的日子里,一直都在,一直都暖,一直都陪着我们,走过岁岁年年。
又过了些日子,我在上海老巷的石库门巷里,遇见了之前给我讲故事的老奶奶,她正带着刚上小学的重孙女在巷里玩,重孙女手里拿着个风车,在巷里跑着,风车“呼呼”转,像一朵会跑的花。老奶奶跟在后面,笑着喊:“慢点跑,别摔着。”我走过去跟老奶奶打招呼,老奶奶笑着说:“小姑娘,又来啦,你看我的重孙女,多活泼,跟我小时候一样,爱在巷里跑。”我看着小女孩在巷里跑,看着老奶奶脸上的笑容,心里觉得暖暖的。原来,闾阎的暖,是会一代一代传下去的,是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的。
现在,我常常会把那个旧铜壶带在身边,去不同的老闾阎,煮上一壶茶,跟巷里的人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