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回报后的第三日,将军府正厅再次坐满了人。
这一次与会者更多,除了周通、拓跋德明、张翰、李墨四位核心,还多了各营校尉、工坊主事、屯田管事,甚至几位德高望重的里正。厅中气氛肃穆,所有人都知道,这次议事将决定灵州接下来的生死。
林砚开门见山:“辽军秋后南侵,距今最多两月。今日议的只有一事——如何守城。”
他看向周通:“周校尉,你从军最久,经战阵最多,先说说。”
周通起身,走到悬挂的城防图前。这张图是新绘的,标注着灵州城墙每一段的高度、厚度,以及周边三十里内的村庄、水井、道路、山隘。
“将军,诸位。”周通声音沉稳,“末将以为,守灵州首重四字:坚壁清野。”
他手指点向城外:“灵州城固,然周边三十里内有村庄十七处,水井四十余口,良田万亩。若辽军至此,必以这些村庄为依托,取水取粮,就近扎营。届时他们进可攻城,退可就食,我们反而被动。”
张翰忍不住开口:“周校尉的意思是……”
“迁民入城,填井毁屋,收尽粮草。”周通说得干脆,“让辽军来时,城外三十里内无一滴水、无一粒粮、无一间可驻兵的屋舍。”
厅中一阵骚动。几位里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继续说。”林砚示意。
“其二,加固城防。”周通指向图纸上几段标记为“薄弱”的城墙,“这些段落是前朝所建,砖石已有风化。如今格物谷产的那种‘水泥’——”
他看向李墨:“李先生,现在产量如何?”
李墨应声道:“水泥窑三座,日产可达两百担。若全力赶工,一月内能产六千担,足以修补城墙薄弱处。”
周通点头:“末将建议,用水泥混合砂石,全面补强城墙,特别是城门、城楼、角楼三处,需加厚至一丈以上。前次试验时,水泥墙体硬固后,斧凿难入,远比夯土坚固。”
李墨补充道:“确是如此。水泥干固后堪比岩石,且可塑形,修补城墙缝隙尤为合用。砂石可从贺兰山采,运输需大量人手。”
“运输之事,党项牧民可担。”拓跋德明道,“某熟悉山路,可组织驮队,分三班往返,昼夜不息。”
周通继续:“其三,城外布防。灵州地势,北高南低,西有贺兰山余脉,东临黄河故道。末将以为,当在城北十里处的黑风隘、城西十五里的鹰嘴岩、城东八里的老河滩三处险要,预埋地雷,设伏兵哨所。另组织骑兵三队,每队二百人,昼夜巡防城外要道,遇敌小股部队即击之,遇大股则退回,绝不让辽军轻易合围。”
他顿了顿:“最后,城内需储足粮草、药材。按八千战兵、四万百姓计,至少需备一年之粮。”
话落,厅中寂静。
半晌,张翰缓缓起身,面色凝重:“周校尉所言战略,翰不敢妄议。但迁民入城一项……将军,城外十七村,计有百姓三千七百余户,近两万人。这些人迁入城中,住处何在?粮食何来?更不必说填井毁屋——井可填,屋如何毁?那都是百姓祖宅,一砖一瓦攒下来的啊!”
他转向林砚,深深一揖:“将军,灵州三年,所行新政皆以‘民生’为本。若战事一起,便让百姓弃家园、毁祖屋,恐失民心。且两万人骤然入城,若安置不当,恐生乱象。”
几位里正也纷纷起身,一位白发老者颤声道:“将军,老朽家在城北十里赵家庄,五代人居此。那口老井,还是我曾祖所挖,养活赵家百余年。这……这真要填了吗?”
林砚沉默地听着,等所有人都说完,才缓缓开口。
“张先生,诸位父老。”他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厅中所有杂音,“你们说的,我都明白。房子是祖宅,井是命根,田地是饭碗。毁了这些,如同割肉。”
他站起身,走到城防图前,手指沿着灵州城墙缓缓移动。
“但请诸位想一事——若辽军来了,占了你们的村子,会如何?”林砚转头,目光扫过众人,“他们会强征你们的粮,抢夺你们的牲口,拆你们的房梁做攻城梯,抓你们的子弟当民夫。若遇抵抗,便是屠村。赵家庄的王井,会成为辽军战马的饮水槽;李村的老屋,会成为辽兵躲避箭雨的掩体;张家坳的粮仓,会变成辽军围困灵州的底气。”
厅中死寂。
“坚壁清野,不是要毁你们的家园。”林砚一字一句,“是要让辽军无家可占,无水可饮,无粮可抢。是要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从四百里外的白亭海运粮;是要让他们八万大军,每日光喝水就要动用上千辆水车;是要让他们在灵州城下,多待一日,就多耗一分国力。”
他看向那位白发里正:“老伯,您五代人的祖宅,和您赵家庄三百口人的性命,哪个更重?”
老者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老泪纵横。
张翰仍不放弃:“将军,道理翰明白。但两万人的安置……”
“已有着落。”林砚打断他,“拓跋将军。”
拓跋德明起身:“党项各部在贺兰山内有七处山谷牧场,水草丰美,可暂安置百姓。另城中军营可腾出部分营房,学堂、工坊亦可收容。按将军吩咐,某已命人清点,总计可安置一万五千人。余下五千,可在城墙内侧搭建临时棚户——虽简陋,总胜过落入辽军之手。”
林砚补充:“所有迁入百姓,按人头配给口粮;原有田产房屋,战后由官府出资重建;若有损失,照价赔偿。此三项,可写入告示,张榜公示。”
张翰怔了怔,长叹一声:“将军思虑周全,翰无话了。”
“那便定策。”林砚回到主位,声音斩钉截铁,“周通,城防加固、城外布防由你全权负责;拓跋德明,百姓迁移、山谷安置由你统筹;李墨,水泥、火器、地雷赶制不得延误;张翰,你总揽粮草储备、物资调配、城内治安。”
众人齐声领命。
“还有一事。”林砚看向窗外,那里正有工匠在测量城墙,“须在贺兰山内开辟密道,储足三月粮草、药材、火器。若真到城破之时……那便是最后的退路。”
周通变色:“将军,灵州城绝不会破!”
“有备无患。”林砚平静道,“我要的不是与城偕亡的悲壮,而是让华夏军这面旗,永远不倒的希望。”
议事散后,林砚独坐厅中。
苏婉儿端来茶点,轻声问:“真要填井毁屋?”
“不得不为。”林砚揉了揉眉心,“婉儿,你可知我最怕什么?”
“怕守不住城?”
“怕守住了城,却寒了百姓的心。”林砚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今日我一句令下,两万人要离家园,三千房屋将成废墟。他们现在或许理解,但战事久了,日子苦了,怨气便会滋生。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
苏婉儿握住他的手:“可若不让百姓进城,他们落在辽军手里,只会更惨。夫君,你是对的。”
“对错不重要。”林砚苦笑,“重要的是,这一战之后,灵州还是不是灵州。”
窗外传来号令声,那是军队开始集结。更远处,已有里正敲着铜锣,在村庄间奔走宣告迁移令。孩童的哭声、老人的叹息、青壮咬牙搬运家当的喘息,这些声音隐隐传来,交织成一曲战前的悲歌。
林砚站起身,走到廊下。
夕阳西下,灵州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城墙上有工匠在搅拌水泥,那灰白色的浆体正一点点填补着砖石的缝隙;城门口,第一批迁移的百姓已经聚拢,大车小车,扶老携幼;更远的原野上,党项骑兵正在巡哨,马蹄扬起尘烟。
坚壁清野,这四个字写来简单。
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每一个字,都浸着百姓的眼泪,压着将士的誓言,藏着这座城孤注一掷的决心。
夜色渐浓时,林砚仍站在廊下。
他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一句诗——忘了是谁写的,只记得其中两句: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