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是第十五天深夜回来的。
那时灵州城已宵禁,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在街道回荡。城西角门悄然打开一道缝,三个黑影闪入,随即门又关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半刻钟后,将军府书房灯火通明。
林砚披着外袍坐在主位,周通、拓跋德明、张翰、李墨四人分坐两侧。书房中央站着三个风尘仆仆的汉子,衣衫褴褛,脸上还有未擦净的煤灰——那是伪装的痕迹。为首那人四十来岁,左颊一道新疤,正是周通亲自挑选的细作头领,原江防营斥候老陈。
“说。”林砚只一个字。
老陈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却清晰:“将军,辽国确已调集大军。东路二十万,由耶律休哥统领,自幽州南下,目标洛阳;中路三十万,耶律斜轸为主帅,出云州,直扑太原;西路八万,主将耶律察割,从丰州出发,剑指灵州。三路军号称六十万,实际兵力约在四十五万上下。”
书房里落针可闻。
“八万……”周通握紧了拳,“西路竟有八万之众。”
“不止。”老陈补充,“耶律察割是辽主堂弟,麾下多耶律部精锐骑兵。更麻烦的是,辽军此次南侵,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云车、冲车、投石机,都是从汉人工匠那里强征来的。”
李墨眉头紧锁:“他们哪来这么多工匠?”
“抢的。”老陈声音发沉,“辽军去年秋冬横扫阴山以北各部,掳走工匠三千余人。我们混在商队里经过大同时,看见城外工坊日夜赶工,打造的正是攻城器械。”
张翰脸色发白:“如此说来,辽军此次是志在必得。”
“还有更糟的。”老陈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略的地图,“辽军计划秋后发兵,但现在各部已在边境集结。西路军的粮草囤积点在这里——”他手指点向地图上一处标记,“白亭海。此地水草丰美,距灵州四百余里,骑兵五日可至。”
林砚接过羊皮纸,看了片刻,忽然问:“东路与中路军的粮道呢?”
“东路走漕运,沿永定河南下;中路走陆路,自大同经雁门关。”老陈答得流畅,“但两路军的后方粮道都要经过太原以北的忻口。那里地势险要,若有一军截断……”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林砚将羊皮纸铺在桌上,又取来灵州自绘的巨幅舆图并排展开。烛光下,两条地图的线条逐渐重合,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悸的画卷:三条粗壮的箭头自北向南,如三把利刃,直插中原腹地。
“诸位请看。”林砚拿起笔,在舆图上画圈,“辽军此策,实为一石三鸟。东路取洛阳,破新朝中枢;中路围太原,断西北与中原联系;西路攻灵州,灭我华夏军,永绝后患。”
他笔尖停在灵州位置:“但你们发现没有?西路八万,看似兵力最弱,实则最毒。”
众人凝神细看。
“辽军若真欲一举灭我,西路当至少配兵十五万,与中路形成钳形攻势,两面夹击。”林砚的笔从灵州画向东方,“但他们只派八万,为何?”
拓跋德明沉吟道:“因为辽军料定,吴敏之必会东援洛阳。”
“正是。”林砚笔尖重重一点,“洛阳若危,朝廷必急调西北驻军东进勤王。届时潼关以西空虚,西路辽军八万便绰绰有余。他们甚至可以分兵——一部监视灵州,一部直取长安,切断整个西北退路。”
周通倒吸一口凉气:“好毒的计算。”
“这还不是全部。”林砚放下笔,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可还记得,耶律雄临行前说,辽主欲封我为‘灵州王’?”
张翰点头:“正是。”
“那是试探,也是陷阱。”林砚冷笑,“若我当时应下,辽军便可兵不血刃得灵州,西路军转道南下,与中路合击太原。若我不应,他们便按此计行事——先破洛阳,调走吴敏之,再以八万精骑压境,逼我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书房里烛火跳动,映着每个人凝重的脸。
李墨忽然开口:“将军,辽军秋后发兵,我们还有时间。格物谷新制的‘震天雷’已试成三十枚,埋于城下,可阻敌军掘城。另有一物——”他顿了顿,“名曰‘火雨箭’,一匣十二支,射程二百步,落地即燃,专克云梯冲车。”
“好。”林砚看向他,“李先生,我要你在两月内,赶制震天雷二百枚,火雨箭五千支。可能做到?”
李墨沉默片刻,咬牙道:“能。”
“周通。”
“末将在。”
“从明日起,全军转入战时编制。锐士营三千人分作三班,昼夜巡防;健卒营加紧训练火器协同;辅卒营协助民夫加固城防。另选五百精锐,由你亲自训练袭扰战术——我要他们能在夜间出城,袭敌粮道,焚敌辎重。”
“遵命!”
“拓跋将军。”
拓跋德明起身:“请将军吩咐。”
“党项骑兵最擅奔袭游击。”林砚指向舆图,“我要你带一千轻骑,前出至灵州以北二百里处,建立前哨。不必与敌硬拼,只做三事:一探敌军动向,二扰敌军粮队,三在险要处设伏,迟滞敌军行进。”
“末将领命!”
林砚最后看向张翰:“张先生,民生之事,托付于你。即日起统计城内粮草、药材、布匹储备,制定配给章程。另在城内划定疏散区域,一旦战起,老弱妇孺需有安置之所。”
张翰郑重拱手:“翰必竭尽全力。”
布置完毕,林砚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涌入,带着西北草原特有的干燥气息。远处格物谷方向,还有零星灯火——那是工匠在连夜赶工。
“诸位。”他背对众人,声音平静,“辽军六十万铁骑南下,看似势不可挡。但你们看这舆图——”
他转身,手指从灵州画向北方,画过草原,画过阴山,画过那片广袤的土地。
“辽国疆域万里,带甲百万,为何还要倾国南侵?因为他们缺粮,缺铁,缺工匠,更缺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法子。他们只会抢,抢完汉人抢党项,抢完党项抢女真。抢来的东西终会耗尽,耗尽之后呢?再抢。”
烛光在林砚眼中跳跃:“而我们不同。灵州三年,垦荒田万亩,建工坊百家,开学堂十所。我们造的每一件火器,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守护身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我们收的每一粒粮食,不是为了囤积,而是为了让老人有食、孩童有衣。”
他走回桌边,双手按在舆图上:“所以这一战,我们守的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道理——这天下,终究该是属于耕者、匠人、读书人,属于所有愿意靠双手劳作之人的天下。而不是属于那些只会骑马抢掠的强盗。”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芯爆开的轻响。
许久,周通率先抱拳:“末将愿随将军,死守此城。”
“末将亦愿。”拓跋德明沉声。
张翰整了整衣冠:“翰虽书生,亦知大义。”
李墨没说话,只重重点头。
林砚看着他们,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就让辽人看看,六十万铁骑,踏不踏得碎灵州的城墙,灭不灭得了华夏军的魂。”
窗外,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战争,正在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