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雄回到迎宾馆后,一夜辗转。格物谷所见,那些精良火铳、精巧机械,尤其是李墨专注“格物穷理”并系统用于强兵的模式,如细密冰碴刺挠着他骄傲的内心,带来陌生而深切的寒意。他发现对灵州、对林砚的判断可能存在巨大偏差。
第四日清晨,耶律雄正思忖如何体面告辞,林砚的邀请再次到来。
“林先生请耶律使者移步城西试炮场,观新制火炮演射。”通传军士语气平板,不容拒绝。
试炮场?耶律雄心中一凛。昨日观铳,今日试炮,这是步步紧逼,非要彻底震慑于我?他本欲推脱,但转念一想,见识对方最强倚仗,或更能探清其实力与弱点。他强自镇定,带着萧百夫长再次出发。
试炮场设在城西偏僻山坳,三面环着土丘。场中地面夯实,远处约三百步外,用土石垒起一道齐胸矮墙,模拟工事。
林砚、周通、李墨已在场边。场中火炮仅三门,形制与昨日校场所见不同,炮身更显厚重修长,炮架结构复杂稳固,炮口幽深,透着沉甸甸的威慑。
“耶律使者。”林砚迎上两步,今日他换了一身简洁戎装,“前日使者曾言火炮笨重,难追铁骑。然火炮之用,因地制宜。守城固垒,攻坚摧坚,自有其威。今日请使者一观我军新调‘镇岳炮’试射之效。”
耶律雄扫过那三门“镇岳炮”,又看向远处土石墙,暗自估算距离,面上维持矜持:“本使倒要见识。只望莫要雷声大,雨点小。”
李墨未理会暗讽,全心投入准备,与炮手检查炮身、清理炮膛、测量角度、调整垫木。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刻板严谨。炮手们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装药!”李墨沉声道。炮手用长柄木勺将称量好的火药包小心送入膛底压实。“装弹!”圆形铁质实心弹丸被缓缓推入。“准备!”炮手退开,只留点火手持点燃火绳的点火杆。众人退到安全距离外,李墨紧盯着火炮与目标。
山坳骤然安静,只有风声呜咽与火绳燃烧的细微嘶响。无形压力弥漫。
耶律雄屏息,紧盯即将发射的火炮。萧百夫长下意识握紧刀柄。
“放!”李墨挥手下劈。点火手将火绳杵向炮尾火门。
“轰——!!!”
一声远比火铳轰鸣低沉却浑厚磅礴十倍的巨响猛然炸开!似平地惊雷,又似山岳崩摧!整个山坳随之震颤!巨大后坐力推得沉重炮架猛地后挫,垫木深陷泥土。浓烈刺鼻硝烟如同白色怪兽,瞬间从炮口喷涌翻滚,遮蔽小半个试炮场!
耶律雄被巨响震得耳中嗡鸣,心脏似被重锤敲击,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他死死盯着硝烟弥漫的前方。
烟雾被山风吹散。只见远处土石墙中间约一丈宽的部分已彻底消失,化为满地碎石烂土!两侧残墙布满裂痕,摇摇欲坠。弹着点附近地面出现明显凹坑。
一炮之威,竟至于斯!耶律雄瞳孔骤缩。三百步外,精准摧毁工事!这若是对着冲锋骑兵集群,或是攻打城寨……
他袖中手指无法控制地微颤,连忙背手用力握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抵消内心惊涛。脸上极力维持镇定,扯出一丝僵硬笑意:“声势不小。这土墙垒得松散,一击而垮,不足为奇。”
林砚仿佛未听出他言辞勉强,目光仍望残垣,语气平淡:“耶律使者以为,若以此炮守城,或于要道预设阵地,辽军铁骑冲锋,可经得起几轮如此齐射?”
耶律雄喉结滚动,干笑两声,努力让声音不那么涩哑:“林将军说笑了。草原辽阔,非固定靶场。我大辽铁骑来去如风,迂回包抄,岂会直冲炮口?此物移动不便,转向迟缓,待我军寻得薄弱处,或趁夜突袭,或断其粮道,又何足为惧?”他重复昨日话语,却感底气远不如前。
林砚转过头看他,眼神深邃:“使者所言,亦是兵法常理。战场千变万化,确非一器可定乾坤。然,”他顿了一下,“利器在手,终归多一分底气,多一种选择。守城时它是铁壁,野战时它亦可成为砸碎敌阵的重锤,关键在于如何运用。”
林砚看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惊疑与忌惮,知目的已达。他示意李墨停下后续演示,对耶律雄道:“这几日所示,不过我华夏军日常研习之片羽。使者既已观毕,当知我灵州所求,并非穷兵黩武,而是借此格物之力,固本强基,保境安民。”
他正视耶律雄,语气郑重:“请使者归报辽主陛下:灵州无意与任何一方为敌,但求一方安宁,与邻和睦。然,若有无端兵戈加身,我华夏军民,亦不惜凭此城此器,与此身此志,周旋到底。战,非我愿;和,则两利。望辽主明察。”
耶律雄避开林砚目光,看向那三门再次被检查清理的“镇岳炮”,以及远处那片狼藉废墟,心中一片冰凉。自保?拥有如此利器,仅是为了自保?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慑!是告诉大辽:灵州有让来犯之敌付出惨重代价的资本!
他几乎魂不守舍地观看完剩余两门炮的试射,威力一如既往骇人。李墨还简要讲解了实心弹、霰弹的用途区别。耶律雄听得心惊肉跳,表面却只能强撑着点头,发出几句“尚可”、“见识了”的评语。
返回迎宾馆路上,耶律雄一言不发,脸色阴沉。萧百夫长跟在一旁,心惊胆战。
回到馆驿,挥退左右,耶律雄独坐房中,冷汗涔涔而下。那惊天动地的炮声、粉碎的土墙、林砚平静却犀利的反问,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可怕……此等火器,绝非南朝工部所能制!这林砚,这李墨……”耶律雄喃喃自语,手指仍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原先存着的侥幸,觉得灵州或可招揽、谈判、慢慢图谋,但今日炮声彻底击碎幻想。拥有如此攻城利器且不断精进的势力,岂会甘心久居人下?岂会真正臣服?林砚口口声声“自保”、“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
若不趁其羽翼未丰,根基未稳……假以时日,必成大辽心腹大患!甚至比南朝朝廷更具威胁!因为南朝腐败迟缓,而灵州,却像一头专注而高效的怪兽,在默默生长爪牙。
窗外暮色渐沉。耶律雄眼中寒意森然。炮声犹在耳,惊心亦警心。他知道,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必须尽快带回。和平的假象,已被那一声轰鸣,彻底撕出裂痕。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更需要……一个或许能打破眼前僵局的新方向。一个针对那最核心、也最可能被撼动之处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