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耶律雄仅带副使萧百夫长一人,在林砚与周通的陪同下,乘马车出灵州西门。为示“诚意”,林砚亦只带赵虎及四名亲卫随行。车轮碾过新修整的黄土路,向西北方向的贺兰山余脉行去。
起初,耶律雄尚能维持那份表面的倨傲,透过车窗打量略显荒凉的景致,心中暗忖:不过如此。然而,随着马车逐渐深入一条不起眼的山谷岔道,周遭景象开始悄然变化。
道路虽仍显简陋,却明显经过规划修整。往来之人渐多,大多身着统一深灰色粗布短打,行色匆匆,或推载满矿石、木料的独轮车,或三五成群讨论,手中往往拿着炭笔与木板。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煤烟、金属与木料的气味,耳中隐约传来叮当打铁声、锯木声,以及一种低沉有节奏的“呼哧”声。
耶律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这并非他想象中的简陋作坊,倒像个规划有序的工坊区。
马车在一处设木栅栏的卡哨前停下。守哨的是几名眼神精亮、佩短刃与奇怪工具的护卫,验过林砚手令后方才放行,目光在耶律雄二人身上审视片刻。
“此地便是格物谷外围工坊区。”林砚下车,语气平常,“专司军械打造、物料加工。谷内研习之所不便外人进入,请使者在此观览。”
耶律雄下车,稳住心神。放眼望去,山谷两侧依势建起不少棚屋砖房,格局分明。一处棚下,巨大水轮带动连杆反复捶打,发出沉闷撞击;另一处屋中炉火正旺,工匠将炽红铁水倒入砂模;更远处,有人将切割整齐的木料组装成框架……
一切虽显忙碌粗犷,却乱中有序。尤其那些工匠,动作熟练专注,效率颇高。
“倒是……有些气象。”耶律雄勉强评价,“只是工匠劳作,各国皆有,何奇之有?”
林砚不答,引着他们向一座门口有守卫的砖石厅堂走去。厅门上方木牌上书“验试堂”。
踏入厅内,光线稍暗。李墨早已等候,难得换了干净灰色长衫,头发勉强束起,眼神中专注与狂热依旧难掩。厅中一侧陈列数排木架,摆放各式器械零件、模型、图表;另一侧空旷,远处立着数个标靶。
“李先生,这位是辽国耶律使者。”林砚介绍,“使者对火器之利有些疑惑,你可将日常验看之物略作演示。”
李墨目光扫过耶律雄,微微点头,便走到木架前取下一支火铳。此铳比昨日校场所见更为精悍,铳管更长,线条流畅。
“此乃‘破风乙型’铳,较甲型射程增两成,精度亦有提升。”李墨语气平淡,走到验靶区熟练装填。助手在百二十步外安置人形木靶。
耶律雄凝神观看。李墨举铳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砰!”一声比昨日更清脆的轰鸣在厅内回荡,硝烟腾起。远处木靶胸口应声出现清晰孔洞。
萧百夫长下意识吸了口冷气。这个距离,辽国最精锐弓手也需强弓且在无风时方能勉强及远,准头难保。而这火铳……
李墨不等他们细想,又取过另一支造型不同、铳口稍粗的短铳。“此乃试制的‘连珠铳’雏形,设计可预装三发弹丸,依次击发,旨在提升短时火力。”他展示了复杂的后部转轮机构,虽未实射,但其设计思路已让耶律雄心惊——若真能实现,冲锋间隙将遭更密集打击。
耶律雄脸上肌肉微抽。他强自镇定,冷笑道:“铳虽利,然装填费时,发射间隙便是死穴。我铁骑冲锋,转瞬即至,岂容你二次装填?”
李墨看了他一眼,眼神似看不解简单问题的孩童。他没说话,走到厅堂另一角,那里用布幔遮着东西。拉开布幔,露出一台结构复杂、由多个齿轮、连杆、重锤构成的怪异机器,连接着一个正由水流缓缓驱动的大木轮。
“此乃‘水力锻锤’联动模型,借水流之力,带动多重锻锤,可同时锤炼多件铁胚,力道均匀,效率十倍于人工。”李墨一边说,一边示意助手引动水流。只见水流冲击木轮,通过一系列齿轮连杆传动,数柄沉重的锻锤此起彼落,砸在下方铁砧上,发出节奏分明、力道沉猛的“哐!哐!”声,整个台架却稳如磐石。
尽管只是模型,但其展现出的、利用自然之力进行标准化强力作业的构思,让耶律雄和萧百夫长瞳孔收缩!他们见过水碓,但如此复杂精巧地将水力转化为多重精准的机械力,闻所未闻!若此物放大,用于批量打造兵甲器械……
耶律雄脑海中闪过辽国匠坊里工匠挥汗如雨、效率低下的场景,心头骤紧。
“奇技淫巧!”耶律雄猛地提高声音,似要驱散心中震撼,色厉内荏,“战场决胜,靠将士勇悍、铁骑冲锋、兵法谋略!岂是倚仗这些匠人捣鼓的古怪机括所能替代?我大辽铁骑纵横天下,靠的是弓马娴熟,是无畏之气!这些木头齿轮、铁锤,在真正的野战冲杀面前,不堪一击!”
他几乎是吼出这番话,既在反驳,更像在说服自己。
林砚一直安静看着,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穿透:“耶律使者所言不差,将士勇悍、兵法谋略,自是根本。我华夏军儿郎,亦不乏血勇善战之士,亦研习战阵韬略。”他话锋一转,“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格物之理,乃探究天地万物运行之则,化而为用,补人力之不足,增战守之能效。非为取代勇力谋略,而是令勇者益勇,谋者益明,守者益坚。”
他走到那运转的水力模型旁,看着起落的锻锤:“譬如这水力之巧,若能因地制宜,推广于各道工序,则甲胄更坚,兵刃更利,耗时可省,工匠可腾出手钻研更精微之物。其所增益者,乃国力根基之厚。”
耶律雄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眼前的这一切,超出了他固有认知。他原以为灵州不过有些精良火器,现在却看到了一种专注于“格物”与“机械巧力”、并试图将其系统化用于生产的路径。
这种路径他看不懂,却本能感到一种潜在威胁——不在于一两件利器,而在于这种源源不断改进、创造、提升整体实力的模式。
耶律雄沉默良久,脸上傲慢早已褪去,取而代之是复杂凝重。他看了看那停止的齿轮锻锤,又看了看架上冰冷火铳,最后目光落在林砚平静却坚定的脸上。
他终于意识到,这次灵州之行,他不仅未能完成招揽或威慑,反而可能带回了一个让陛下更加不安的消息。这林砚所图所持,远非寻常边镇割据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