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水寨,中军大帐。
药味浓得化不开,与江南潮湿的空气混在一起,令人窒息。孙权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周瑜那只已经瘦骨嶙峋却依旧修长的手——这双手,曾执羽扇指点江山,曾抚琴弦激昂将士,如今却冰凉如江水。
“公瑾……”孙权声音哽咽,这位年轻的主公在挚友兼导师病榻前,终于卸下了所有威严,“你不能……江东不能没有你……”
周瑜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双曾经璀璨如星的眼眸如今虽已暗淡,却依然有着穿透迷雾的锐利。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动破旧的风箱。
“主公……生死有命。”他喘息着,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但刘备……西进益州,此乃……我江东生死关头。”
孙权身体前倾:“公瑾有何教我?权必倾国之力,依计而行!”
周瑜闭目片刻,似乎在积聚最后的力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眼中竟回光返照般燃起火焰——那是智慧最后的燃烧,是战略家临终前将所有生命凝聚成一击的决绝。
“三计……”周瑜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病痛暂时退去,“联曹、用吕、白衣渡江。”帐中烛火摇曳,将周瑜消瘦的面容投射在帐壁上,仿佛一幅即将完成的遗像。
“其一,联曹操。” 周瑜缓缓道,“刘备若得益州,据长江之险,兼荆襄之富、巴蜀之饶,则天下三分之势定矣。届时,非但我江东危如累卵,曹操亦永无南渡之日。此理,曹孟德岂能不知?”
他咳嗽几声,孙权连忙递上温水,却被他轻轻推开:“遣能言善辩之士北上,不必隐瞒,直陈利害。许以……荆州北境诸郡,邀其出兵宛城、叶县,牵制关羽、张飞主力。曹操多疑,必不会倾力来攻,但只需他做做姿态,于我便是够了。”
“其二,用吕蒙。” 说到这个名字时,周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期待,有担忧,更有一种赌徒押上最后筹码的决绝。
“子明近来如何?”周瑜忽然问。
孙权一愣,随即答道:“子明自受卿与子敬督促,日夜苦读,手不释卷。前日阅兵,其排兵布阵已颇有法度,言谈间亦常引《孙子》《吴子》,与昔日大不相同。”
“这就是了。”周瑜点头,“我要用的,正是这个‘已非吴下阿蒙’的吕子明。此计,程德谋太稳,黄公覆太烈,甘兴霸太骄……唯有吕蒙,有锐气而不失缜密,善学习而能变通,可托大事。”
他看向孙权,目光如炬:“主公可信他?”
孙权毫不犹豫:“公瑾所荐,权必信之!”
“好……”周瑜长舒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心中大石,随即进入计策最核心、最大胆的部分。
“其三,白衣渡江——此非效古,实乃创新!”
周瑜挣扎着想要坐起,孙权连忙扶住他,在他身后垫上软枕。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周瑜喘息良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关羽此人,傲上而不辱下,刚而自矜。他防的是我东吴战船艨艟,防的是大军压境,却绝不会……防那些他平日里正眼都不瞧的商贾船工。”周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此计精髓,在于‘匿形’二字。”
他详细阐释:“令吕蒙精选三千敢死之士,不必选最勇猛者,而要选最沉稳、最善于伪装者。所有人卸甲去胄,不着戎装,只穿白衣——不是为显眼,恰是为不显眼。长江之上,船工商贾皆着素衣,此乃常景。”
“战船改造尤为关键。”周瑜眼中闪烁着技术性的光芒,“将艨艟斗舰外层加装可拆卸的木板,绘以商船纹样。船中军械尽数掩藏,士卒伏于舱内,甲板上只留数十人扮作船工水手。各船满载布匹、药材、陶器等寻常货物,要有磨损使用的痕迹,不可崭新。”
孙权听得入神,不禁问道:“如此便能瞒过关羽?”
“单此不够。”周瑜摇头,“还需‘势’的配合。我大军——即便兵力不足,也要做出大军姿态——在濡须口、陆口两地频繁调动,白日擂鼓,夜间举火,做出随时可能北进强攻的架势。关羽性格,见我军正面施压,必全力戒备正面,而松懈对商路的盘查。”
“真正的杀招,”周瑜压低声音,仿佛怕被江对岸的敌人听去,“是由吕蒙亲率这支‘商队’,从芜湖或寻阳等不起眼的小港出发,沿江西进。昼伏夜出,遇巡江战船则避,遇盘查关卡则贿赂——通济行在江东的眼线,可提供荆州沿江守将的性情嗜好,对症下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目标不是江夏,也不是长沙,而是……江陵、公安!”
孙权倒吸一口凉气:“直插腹地?这太冒险了!”
“兵者,诡道也。”周瑜眼中燃尽最后的火焰,“刘备西征,精锐尽出,江陵虽有守军,却想不到危险会从江上来。只要吕蒙能率这三千人悄无声息地登陆,突然发难,夺取一处水门或城门,我后续战船便可迅速接应。届时,烽火一起,荆州震动,关羽首尾难顾……”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此计若成,”周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一举扭转乾坤,将长江天险夺回我手。若败……”他苦笑,“也不过是三千士卒,于我江东元气无大损。但刘备,他赌不起江陵。”
说完这长篇大论,周瑜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榻上,面色如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公瑾!”孙权泪如雨下。
周瑜用尽最后力气握住孙权的手,指甲几乎嵌入肉中:“主公……切记……快、奇、密……此三字要诀……务必在刘备……深入益州前……行动……”
他的手缓缓滑落。
建安十五年秋,江东美周郎,壮志未酬身先死,年仅三十六岁。帐外长江呜咽,似在为这位绝世统帅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