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气,已经转冷,带着荆楚特有的湿冷寒风,掠过明军的行进队列。
邓名骑马而行,望着身后这五千余名从汉口带出来的亲卫军将士。
他们是他带出的亲卫军主力,大部分都是老兵精锐。
火器队伍的燧发枪擦得锃亮,长枪兵的长枪如林,刀盾兵步伐沉稳,弓弩手眼神锐利。
另外还有百余名炮兵推着轻便的小型火炮随行。
全军大部分皆为步兵步行。
战马绝大部分都给了探马。
一路上邓名广布探马,哨探远出二十里。
就是了严防清军绕过襄阳南下“围城打援”。
所幸清军主力似乎全集中在襄阳,并未分兵。
这让他稍安,却也更加警惕,敌军如此专注,襄阳压力必然极大。
但是他对赵天霞仍旧很有信心。
首先是襄阳乃坚城,且有灭虏炮,而且粮草充足,相信可以守几个月以上不是问题。
他反而最担心的是信阳城。
只希望信阳城,能支撑的到陈云翼和唐天宇的援军来救吧。
大军从十月二十九日出发,随后经过九天行军,过汉川,经天门,北渡汉水,随后抵达了宜城。
考虑到越靠近襄阳,粮草辎重补给困难会更加危险。
于是大军在宜城短暂停驻的这一日,邓名特意召见了宜城县令。
军门。
年近五旬的县令快步走进临时充作帅府的县衙正堂,躬身行礼。
邓名开门见山道:
本帅需要五千人量的半月所需的干粮,炒米、干饼、腌肉,务必在明日开拔前备齐。
县令从容回禀:
军门放心,宜城虽不算富庶,但供应五千将士半月粮草尚不成问题。”
“下官这就命人开仓备粮,定在天黑前准备妥当。
邓名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道:
有劳了。不过还有一事,围困襄阳的清军,可能南下劫掠。你备足粮草后,也要提醒百姓加强戒备。
县令神色一凛:
下官明白。已经命各乡组织民兵巡防,城墙也加固过了。
如此甚好。
邓名走到县令身前,语气诚恳。
此番北上若能成功,必能解襄樊之围,届时宜城也能得享太平。
下官预祝军门旗开得胜。
县令深深一揖。
这就去督办粮草事宜。
待县令离去后,邓名对身旁的陈义武道:
宜城百姓深明大义,我等更当奋勇杀敌。
陈义武忍不住问道:
“军门,再往前不足六十里便是襄阳,是否要直趋城下与清军接战?”
邓名没有立即回答。
他在案台上,展开的地图前,手指在襄阳周围画了一圈。
“义武,你看,”
他沉声道。
“岳乐十万大军围城,层层密布。我军仅五千,纵然精锐,若直冲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如果暴露了我军来援襄阳的意图,清军必定会围城打援。”
陈义武皱眉:
“那我们远道而来,就坐视襄阳被围?”
“当然不是。”
邓名手指忽地移向西北,越过汉水,指向一片空旷区域。
“我们要绕过襄阳,攻其必救之地!”
“必救之地?”
“这里。”
邓名指尖点在“邓州”上。
“数天前的探子已确认,虏酋顺治行在就在邓州。”
“岳乐大军的粮草、军令乃至皇帝安危皆系于此。邓州一乱,没准襄阳之围自解。”
听闻邓名竟要行此险招,陈义武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军门要在宜城停驻一日。
特意下令备足半月粮草,原来早存了深入敌境直捣黄龙之志。
他定了定神,仍是难掩忧虑,沉声问道:
“奇袭邓州?但邓州远在汉水以北,我军如何避开清军耳目渡河北上?”
“就算渡了河,全是步兵,一旦被清军骑兵发现,危在旦夕。”
邓名眼中锐光一闪,指向地图上汉水一处曲折:
“所以我们不能从襄阳附近渡河。”
“我记得古城县的东南,此处河道最窄,水流缓而有浅滩,利于迅速涉渡。”
“此战关键,在于一个‘奇’字!要让岳乐、顺治,所有鞑子都料不到我们敢如此用兵!”
他起身环视众将,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全军,待粮草备齐,明日继续往西北行军,目标——古城县东南渡口!”
-
为了避免被清军探马发现,大军特意不走官道,隐秘行军。
靠着之前邓名的一直以来训练成果。
大军哪怕是半负荷行军,也能日行七十里,夜行五十里。
到了十月十一日的傍晚时分。
邓名终于率大军抵达预定渡河点。
此处汉水正值枯水期,水流虽急,但对岸沙洲连绵,确实易于渡涉。
“军门,已派人试探,最深处仅及胸腹,可组织涉渡。也可扎制木筏,运送火炮粮秣。”
陈义武禀报。
“好,”邓名点头。
“事不宜迟,即刻渡河!弓弩手与燧发枪兵先行,在对岸建立警戒。”
“刀盾兵、长枪兵护卫炮兵辎重随后跟进。务必在天黑前全军过河!”
命令下达,明军迅速行动。
士兵们脱下裤履,头顶武器弹药,相互扶持踏入冰冷河水。
初冬河水寒彻,却无人抱怨,只有涉水声与军官低沉的口令。
轻便火炮被卸下炮车,由士兵推过浅滩或木筏拖曳。
对岸沙洲矮丘上,率先渡河的燧发枪兵与弓弩手占据有利地形,警惕北方原野。
夜幕降临时,最后一队明军抵达北岸。
五千人马虽疲惫,终于到了汉水北岸完成了。
“我军已过汉水,如利刃出鞘,藏于敌后。”
邓名望向东南襄阳的方向,低声道。
“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
-
襄阳与信阳这两座坚城,如同两颗顽固的钉子一般固定在那里,清军久攻不下。
猛将鳌拜与安亲王岳乐,不得不先后从最初的猛攻,转入了围困。
但是两路大军虽然兵力损失很多,但是还有十多万大军,连同数量更为庞大的马匹。
而马匹的消耗可不是人能相比的。
每日人嚼马咽,消耗的粮草如同流水,几乎要将作为后方枢纽的附近的河南州府库存掏空。
岳乐主攻的襄樊地区,地处汉水之滨,水运相对便利,且战前储备较足;
而鳌拜主攻的信阳,深处内陆,陆路转运损耗巨大,加之战区屡经拉锯,就地筹粮极为困难。
信阳鳌拜方面的催粮的文书雪片般飞至御案。
让在邓州行在的顺治皇帝再也无法安坐。
十月十一日 邓州行在
暖阁内,炭火轻响,顺治面前奏章堆积如山。
最上方是一封来自信阳前线的加急文书,封口火漆犹新。
他展开细看,正是鳌拜亲笔所书,字迹刚硬如刀劈斧凿。
奏章中详细陈述了信阳前线粮草短缺的困境。
特别强调十万战马日耗惊人,汝宁府库存已近枯竭。
他将行在设于这邓州,本就是为了居中调度。
兼顾信阳与襄樊两个战场。
岳乐那边尚可依托汉水漕运维持,鳌拜这路的陆路转运却已捉襟见肘。
末尾,鳌拜恳请皇上速调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顺治沉吟片刻,命太监传召河南巡抚张自德。
不多时,张自德疾步进殿,跪拜行礼。
顺治将鳌拜的奏章往前推了推,沉声问道:
张爱卿,眼下河南各府库存如何?信阳前线粮草告急,可能紧急调拨支援?
张自德心中猛地一紧。
他何尝不知前线吃紧,可去岁豫西大旱,豫南又遭蝗灾。
河南本省尚且需要朝廷赈济,哪有余粮外调?
更何况,有限的存粮必须优先保障皇帝驻跸的邓州——樊城周边,其次才是支援前线。
鳌拜所部的信阳方向,补给线最长、消耗最大,已成了吞噬粮草的无底洞。
他额间渗出细密汗珠,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地仓廪的存粮数目。
回皇上,
他斟酌着词句,声音略显干涩。
去岁河南收成不佳,各府库存大多空虚。唯有开封府因地处要冲,历来储备较足,尚可...尚可调拨五万石。
顺治闻言,眉头稍展:
好。那就速速调拨五万石!
他当即拍板。
即刻办理,不得延误。前线将士正在浴血奋战,粮草一事关系重大。
张自德跪伏领旨,退出暖阁时,步履竟有些踉跄。
十一月十二日
这一日,顺治先后收到两封奏章。
第一封仍是鳌拜亲笔,显然鳌拜的奏章前后只隔了一天。
但是新的奏章的语气却与昨日大不相同:
臣连日督催,然粮草转运缓慢,军中已现饥馑。”
“为保全大军,臣不得不分兵南下筹粮,情势所迫,望皇上体谅。
字里行间,已然透出先斩后奏之意。
第二封则来自鳌拜麾下绿营总兵潘正直。此人在奏章中直言:
臣见鳌少保大军分兵南下,虽解燃眉之急,然恐军纪难束,滋生扰民之事。”
“湖广新附,民心未定,若生变故,恐损皇上仁德之名。
顺治随后,马上将两封奏章在御前会议上一并提出,顿时引发激烈争论。
此次顺治亲征,虽已移驻邓州行在。
但随驾出行的六部九卿官员着实不少。
内国史院大学士成克巩率先出列:
皇上!潘总兵所言极是!鳌拜此举,实乃纵兵劫掠!朝廷早有严令,不可再劫掠百姓,此风断不可长!
鳌拜之弟,靖西将军穆里玛立即反驳:
胡说!鳌少保这是为全军着想!军中无粮,难道要数万大军活活饿死?信阳城下的很多可是咱大清的热血将士!
他是鳌拜之弟,见有人说他哥坏话,他第一个沉不住气了。
刑部尚书白允谦上前:
纵是情势所迫,也该等候圣裁。如此擅专,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此乃自古常理!
穆里玛高声反驳。
鳌少保这是当机立断!若是贻误战机,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双方争执不下,声浪越来越高。
顺治听得头疼不已,这时他注意到内大臣兼议政大臣索尼和内大臣、二等公遏必隆始终沉默不语。
便开口问道:
索爱卿和遏爱卿,你们两位怎么看?
索尼缓缓出列,躬身道:
回皇上,老臣以为,鳌少保此举确实有违朝廷规制。不过...
他略作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
据老臣所知,信阳以南多是顽抗之区,其中不乏投靠伪明的逆民。大军取粮于敌,自古皆然。
他抬眼看了看顺治的神色,继续道:
况且,若是坐等开封粮草,万一信阳战事有失,反倒因小失大。些许逆民的田粮,劫了也就劫了。
话音未落,同属镶黄旗的遏必隆立即出列声援:
索大人所言极是!军中无粮,马无草料,岂能空谈仁义?
他与鳌拜同旗共事,此刻自然要站出来支持:
当年太祖太宗时,何曾受过这等拘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汉臣们闻言顿时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两位满洲重臣一唱一和,立场已然明朗。
众人神色间难掩焦虑,却都深知他们在朝中的地位,一时无人敢贸然反驳。
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裔介立在班中,情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
皇上!万万不可!
昔年入关或有此权宜,然今天命已定,皇上奉天承运,抚有华夏,岂可再行劫掠之事?
湖广百姓,皆为大清子民,王师所至,本当箪食壶浆,若反遭抢掠,与流寇何异?
翰林弘文院学士王熙上前:
将军此言差矣!昔日是昔日,今日是今日。
若行此策,日后民心尽失,伪明余孽正好借此煽动民心,届时烽火四起,岂不因小失大?
难道要看着大军自溃吗?兵部尚书伊图怒道。
马力一衰,我军优势尽失,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些文人懂得什么行军打仗!
双方争执不下,声浪越来越高。
够了!都别争了!
殿内顿时寂静。
顺治环视群臣,沉声道:
鳌拜私自分兵南下劫掠自筹粮草的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他稍作停顿,语气愈发沉重:
襄阳、信阳,两路皆无进展。朕在邓州空等奏报,如坐针毡。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大了几分:
朕已决定!自明日起,移驾邓城前线,亲临安亲王岳乐军中督战襄樊二城!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刚才还在激烈争执的两派大臣,此刻竟异口同声地劝阻:
皇上三思!
索尼率先出列。
邓城虽是我大军中军大营所在,终究是前沿阵地,万岁龙体安危,那刀剑和炮火无眼...
皇上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
几位汉臣齐声附和。
督战之事,遣一大臣足矣。
前线战事未定,皇上此时亲临,恐动摇军心啊!
连方才力主严惩鳌拜的官员也加入了劝阻的行列。
顺治看着殿下跪倒一片的臣子,语气冷峻:
不必多言。
襄樊战事胶着,将士在前方浴血,朕岂能安坐后方?邓城大营距樊城不过数里,正可洞察战局,激励三军。
他踱至窗前,望向南方沉沉夜色:
安亲王用兵持重,数月来竟不能越雷池一步。”
“朕亲临邓城,就是要让前线将士知道,朝廷在看着他们,朕与他们同在!
-
第二日,朝阳初升,顺治的仪仗已经整装待发。
群臣跪送之际,仍有人不死心,想要上前再次劝阻,却被侍卫拦在道旁。
实际上,满清皇帝的权威不容置疑。
不同于明朝皇帝经常受到文官集团的制约,清初的皇权高度集中。
顺治的祖父奴尔哈赤以八旗制度奠定了皇权基础,其父皇太极进一步强化了君主专制。
到了顺治朝,虽然保留了内三院等机构,但最终决策权始终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
此刻顺治决定亲征,根本不需要像明朝皇帝那样经过内阁商议、司礼监批红等繁琐程序。
也就是他一人说了算。
谁都拦不住。
启程!
随着一声令下,皇帝仪仗缓缓启动,朝着南方而行。
就在圣驾离开后不久,信阳前线方向的快马抵达邓州。
来的仍是鳌拜的亲兵信使。
原来鳌拜得知潘正直上奏之事后,心中虽然不屑,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特派信使前来试探圣意。
信使得知皇帝已移驾,急忙求见留守的索尼。
索大人,
信使神色谨慎。
大将军命小人前来,一是禀报南下筹粮进展,二是......
他顿了顿,小心措辞:
大将军明言,潘总兵近日似乎颇有微词,恐有误会。大将军曾严令军纪,绝无纵兵扰民之事。”
“南下筹粮,实为权宜之计,待开封粮草一到,立即停止。
索尼心中明镜似的。
这哪里是禀报军情,分明是探听口风来了。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
皇上已知晓信阳军情。如今圣驾亲临樊城以北前线,意监督我军在速战速决。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信使:
你回去禀报大将军,皇上要的,是尽快拿下信阳。至于其他的...比如粮草方面...
索尼故意停顿,见信使全神贯注,才继续道:
皇上既将信阳战事托付大将军,自有充分信任。望大将军善体圣意,早奏凯歌。
信使顿时心领神会。
这番话既未明确赞许,也未加责备,但充分信任四字,已是最好的表态。
小的明白了!定将索大人的话原样转达大将军。
索尼目送信使的身影消失,这才轻轻摇头。
他与鳌拜之间虽素有宿怨,但值此战事吃紧之际,朝局最忌内耗。
索尼在朝多年,深谙权衡之道。
眼下前线战事胶着,若在此时与鳌拜起了冲突,只怕会于大局不利。
既皇上已默许了前线将领的权宜之举。
他这个留守大臣,自然也要懂得审时度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