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金黄的粟米、圆滚滚的土豆、带着泥土气息的红薯露出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一双双枯槁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亮，那光亮太炽烈，像是濒死的人在黑暗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混杂着不敢置信的惶恐，和豁出去的希冀。
“谢谢姑娘……”
“菩萨保佑啊……”
细碎的念叨声此起彼伏，像雨点般砸下来。
刚才那个带头拍着大腿哭闹、指责官兵不管死活的妇人，此刻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只是朝着苏荷的方向，深深弯下佝偻的脊背，鞠了一躬。
那一躬鞠得极沉，几乎要磕到地上，带着沉甸甸的、救命之恩的分量。
林彦修负手立在一旁，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那些百姓蜡黄干瘪的脸，看着他们脖颈上凸起的嶙峋骨头，眼底是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对着苏荷郑重地抱了抱拳，声音低沉如磨过的玄铁：“多谢二位。”
苏荷浅浅笑了笑，没再多说客套话。
只是扬声招呼着众人：“大家别挤，排好队，每家每户都能分到。还有些红薯土豆，生的熟的都能吃，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照影和车夫大爷一起卸粮，士兵们也来帮忙。
粗粝的麻袋被一双双手搬下来，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那声响不重，却像是敲在每个百姓的心坎上，一下，又一下，敲得人眼眶发酸。
人群里渐渐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抚着胸口，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
有年轻的妇人抱着怀里面黄肌瘦的孩子，低头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那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冲开了一道豁口，滚烫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苏荷站在料峭的寒风里，看着眼前这一幕，鼻尖微微发酸。
风卷着她的衣角，灌进棉衣里，冷得人打颤，可心口却是暖的。
她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战局如何未知，朝廷许诺的粮草还遥遥无期，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
可至少，眼下这些人，能活下去了。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个半大的孩童，挤开大人的腿缝，捧着脏兮兮的小手，跌跌撞撞地跑到苏荷面前。
最大的那个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模样，头发枯黄打结，脸上还沾着泥土，手里却紧紧攥着一颗皱巴巴的野枣。
他踮着脚尖，努力把小手举到苏荷面前，声音带着怯生生的软糯，像沾了露水的棉花：“姐姐，给你吃，甜的。”
苏荷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了一下，酸涩瞬间漫遍四肢百骸。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孩子平齐，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野枣。
野枣皱巴巴的，带着孩子手心的温度，她把它放在掌心，抬头看向那孩子。
男孩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努力挤出一个笑来，那笑容脏兮兮的，却比春日里的暖阳还要耀眼。
“谢谢你呀。”苏荷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掌心触到的头发干涩刺手。
她又从怀里摸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饴糖，那是出发前特意备下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她把饴糖塞到孩子手里，柔声道：“这个给你，比野枣更甜。”
孩子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点亮了两盏小小的灯笼。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饴糖，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转身就往母亲怀里跑，嘴里脆生生地喊着：“娘，有糖吃！有糖吃！”
周围的百姓看着这一幕，脸上的愁苦淡了些，眼里渐渐有了活气，连带着空气里的压抑，都消散了几分。
林彦修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苏荷蹲在地上，逆着光的背影纤瘦却挺拔，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劲草。
他眉头缓缓舒展，眼神里的阴沉褪去，多了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柔软。
寒风依旧呼啸着穿过庙院的断梁，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可庙院里的空气，却仿佛渐渐暖了起来。
苏荷握着那颗皱巴巴的野枣，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薄薄的果皮裂开，微涩的甜意漫开在舌尖。
那味道算不上好，却让她忽然觉得，方才顶着风险留下这批粮食的决定，一点都没错。
只是她没注意到，远处的街角，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
那双藏在斗笠下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众人搬运的粮食，眸子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像饿狼盯上了猎物。
黑影悄无声息地隐入街角的断壁后，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转身，悄无声地没入了更深的巷陌。
细碎的脚步声被呼啸的寒风吞没，没留下半点痕迹。
庙院里的喧闹还在继续。
一口口大锅支起来，火舌舔舐着锅底，锅里的红薯粥渐渐翻滚起来，浓稠的香气弥漫开来，勾得人肚子咕咕作响。
饿极了的人们捧着豁了口的碗，手都在发抖，目光黏在冒着热气的锅里，挪不开分毫。
虽不明白那些颗粒饱满的粟米、还有不知名的作物，为何会出现在这荒僻的安置点，可强烈的饥饿让他们无暇顾及。
能填饱肚子，就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苏荷和照影为难民们盛粥。
有老妇人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红薯粥，用粗糙的手指扒拉着碗里软糯的红薯，眼泪啪嗒啪嗒地往碗里掉，嘴里反复念叨着：“活下来了，总算活下来了……”
林彦修也没闲着，他指挥着身边的几个士兵维持秩序，避免有人因为心急哄抢。
他时不时抬眼看向苏荷，见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
却依旧耐心地给排队的孩子舀粥，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他眼底的探究又深了几分，他这个表妹，身上似乎藏着太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