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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梆子声早被暴雨撕碎。天像裂了口子的水囊,冰冷的雨箭密集地钉在百草堂的青瓦上,溅起迷蒙的烟霭。浓得化不开的药气裹挟着血腥,在潮湿的空气中沉浮发酵,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腐朽的棉絮。十几张临时铺设的草席上,蜷缩着书院染疫的同窗。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跳跃,将他们脖颈间猩红肿胀的疹斑映照得如同地狱绽放的毒花,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牵动着室内紧绷欲断的弦。

苏渺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死死钉在斑驳的药柜前。他已三日未曾合眼,单薄的青衫被汗水和溅落的药汁反复浸透,紧贴着嶙峋的脊骨,勾勒出少年人惊心的瘦削。指尖被药材汁液染成斑驳的青黄,因持续翻动古籍和拣选药材而微微颤抖。唯有那双眼睛,因全神贯注的燃烧而亮得骇人,几乎要穿透手中那份字迹模糊、边缘焦卷的古医方残页。那残页是顾砚三日前从家族密库中急送而来,据说是百年前一场大疫的救命方,字里行间浸透着绝望中的一线生机。

“苏…苏兄…” 靠门草席上的林远艰难地侧过头,脖颈上蔓延的红疹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歇…歇口气吧…” 那声音干涩沙哑,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

苏渺动作一顿,像被无形的线牵扯,快步移到林远席边。他拿起浸透冰水的布巾,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覆上少年滚烫的额头。指尖无意触碰到那灼热异常的皮肤,一股仿佛来自地心熔岩的躁动搏动感瞬间刺入他的神经。他抬眼,目光掠过室内——顾砚月白的衣袍下摆沾满深褐药渍,正低声指挥着两个强撑精神的学徒,将角落一张草席上蒙着白布的瘦小身影无声抬走。那是今晨刚刚咽气的李秀才。白布下露出一绺枯黄的头发,刺目惊心。

一股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扼住了苏渺的喉咙。“就快成了,” 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枯哑得如同深秋被踩碎的落叶,试图安抚林远,也像是在说服自己,“顾师兄寻来的这张方子…定能…” 话未说完,一股腥甜猛然涌上喉头,他猛地侧身掩口,剧烈的呛咳撕扯着胸腔,指缝间渗出淡淡的红丝。顾砚闻声抬头,温润如玉的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忧虑瞬间凝成了实质的痛楚。

角落那只硕大的紫砂药炉下,幽蓝色的火焰无声舔舐着炉壁。苏渺回到案前,指尖在摊开的药材间游走。在极致的疲惫与专注交织的恍惚中,他仿佛听见了草木的低语:金银花清冽如高山融雪,连翘的苦涩似黄连浸透胆汁,生地的阴凉若古井苔痕,赤芍的腥甜则带着铁锈与血的气息…古籍上艰涩的文字在他脑中飞速组合、拆解,再与眼前每一个病患细微的症状——林远喉间紫胀的血丝,另一名学子指尖透出的青黑,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源自李秀才尸身的淡淡甜腥——反复印证、校准。

分量在他颤抖却精准的指尖落下,每一次投入药罐都像在命运的赌盘上押下重注。当最后一味赤芍沉入翻滚的药汁,一股迥异于之前沉闷腐朽的清冽沉郁之气骤然升腾!那香气锐利如锥,带着一种穿透性的苦涩异香,瞬间刺破百草堂内令人绝望的死亡气息,如同黑暗深渊中陡然投下的一道刺目光束。

“成了!真的成了!” 负责看火的小学徒王七喜极而泣,沙哑的呼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昏沉濒死的学子们挣扎着睁开浑浊的眼,黯淡的瞳孔里,那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奇异的香气猛地拨亮。连角落几个一直强忍啜泣的学子也停止了抽噎,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升腾着奇异药气的紫砂罐。顾砚疾步走来,看着罐中翻滚如琥珀的深褐色药汁,目光落在苏渺苍白如纸、却因这微弱曙光而焕发出惊人沉静光辉的脸上,眼中交织着深沉的赞许与几乎要溢出的疼惜:“渺弟…辛苦你了!” 他伸出手,想拍拍少年单薄的肩,却在触及前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苏渺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感,眼前阵阵发黑。他拿起旁边一只干净的粗陶碗,冰凉的碗壁让他灼热的掌心感到一丝慰藉。他屏住呼吸,用长柄木勺舀起那承载着所有人性命的滚烫药汁,深褐色的液体在碗中打着旋,映出他眼底微弱却固执的火苗——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一道炽烈如血的影子裹挟着屋外冰冷的暴雨狂风,以近乎蛮横的姿态撞开虚掩的堂门!谢临浑身湿透,暗红色的发丝紧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还滴着水珠。那张惯常挂着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笑容的俊脸,此刻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铅云,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熊熊怒火!他看也未看,目标精准得如同捕猎的猛兽,劈手就打翻了苏渺手中那碗即将递出的药汁!

温热的深褐色药液如同泼墨般四溅开来,瞬间濡湿了苏渺的衣襟、袖口,在冰冷的地面蔓延开一片绝望的狼藉。碎裂的陶片四散飞溅,如同散落一地的星辰,每一片都映照着苏渺骤然凝固的、不敢置信的惊愕。

死寂!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百草堂。所有的目光,连同那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彻底冻结在惊恐之中。

“谢临!你疯了吗?!” 顾砚温润的声音第一次拔高到近乎尖利的呵斥,他一步跨出,毫不犹豫地将僵立当场的苏渺护在身后,月白的身形如同一道屏障,隔开了那暴戾的红影。

苏渺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还残留着药汁温热触感的手掌,又缓缓低头,看向地上那摊刺目的深褐色污迹和散落的碎片,最后,才如同生锈的机括般,一寸寸抬起沉重的头颅,对上谢临那双盛满滔天怒火、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冰冷东西的眼眸。一股比屋外倾盆暴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将他所有的疲惫、专注、连同那点刚刚升起的微弱曙光,彻底冻结、碾碎成冰凉的粉末。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疯?” 谢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嗤笑。他根本无视顾砚的质问,那双淬毒般的利刃似的目光,死死钉在苏渺失魂落魄的脸上,胸膛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剧烈震动。他猛地一指地上肆意流淌的药汁,又狠狠扫过那些因恐惧而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学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和狠厉:

“我若不疯,你们就等着给这群可怜虫收尸吧!” 他踏前一步,强大的、带着浓烈异域药草香气的压迫感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这方子?哈!好一个救命的古方!金银花、连翘、生地、玄参…看着像模像样,清热凉血解毒,是不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可谁他娘的告诉过你这书呆子,这次在书院里蔓延开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的热毒瘟疫?!”

他猛地俯身,几乎要贴上苏渺惨白的脸,一字一句,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和浓烈的药香,如同重锤砸落:

“这是‘烂喉痧’的变种!‘血喉煞’!邪毒早已深伏营血,盘踞心脉!最忌的就是你这等大寒大凉的猛药直折其势!” 他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箭矢,精准地射向苏渺摇摇欲坠的心防,“你这碗‘救命药’灌下去,寒遏冰伏,邪毒不得外透宣泄,只会被生生逼得内陷心包,直攻神明!到时候高热神昏,痉厥抽搐,七窍流血,全身血脉凝结如冰!死得比现在痛苦百倍!苏渺——” 他死死盯着少年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你是在救人,还是在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更快地送进十八层地狱?!嗯?!”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棱的重锤,狠狠砸在苏渺的心上。他踉跄着,如同风中残烛般向后猛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药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柜顶的瓶罐一阵叮当作响。他下意识地望向顾砚,寻求一丝支撑或反驳,却只看到顾砚同样剧变的脸色——那温润如玉的面庞第一次失去了从容,眼底翻涌着惊疑、震骇,以及一丝被谢临这骇人听闻的论断所动摇的恐惧。顾砚的目光在暴怒如狂狮的谢临和摇摇欲坠的苏渺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

“不…不会的…” 苏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他拼命地回想,试图抓住古籍残页上每一个模糊的字迹,寻找反驳的证据,“那方子…古籍上明明记载了…应对喉痧…”

“古籍?哈!!” 谢临发出一声更加尖锐、更加刺耳的狂笑,粗暴地打断了他脆弱的辩解,那笑声里充满了对纸上谈兵者的极度鄙夷和憎恶,“靠几页发霉的破纸,就想定人生死?!你亲眼见过‘血喉煞’毒发的人最后是什么鬼样子吗?你亲手解剖过他们冻僵发黑、血管寸寸碎裂的尸身吗?!人命在你这种只知埋首故纸堆的书虫眼里,就他娘的这么轻贱?!嗯?!”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那不仅仅是对无知者草菅人命的愤怒,更混杂着一种被严重质疑了毕生所学、立身之本的狂躁和屈辱。

“谢临!慎言!” 顾砚再次厉声喝止,语气强硬如铁,试图重新掌控这濒临崩溃的局面,“渺弟连日不眠不休,呕心沥血,全为救人!纵有思虑不周之处,岂容你如此污蔑折辱!”

“污蔑?折辱?” 谢临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的桃花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顾砚,“顾大公子!收起你那套世家贵胄假仁假义的腔调!你现在最该做的,是立刻!马上!让你的人把这里所有煎好的、没煎好的,这些所谓的‘救命良药’,通通给我倒掉!一滴!都不准剩!” 他几乎是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威胁,“否则——后果自负!你们就等着给这满屋子的人收尸吧!”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煞气,大步走向自己那个从不离身、此刻歪倒在门边的硕大药箱。他粗暴地踢开箱子,瓶瓶罐罐在翻找中碰撞、滚落,发出刺耳欲聋的噪音,如同他此刻狂躁的心跳。

百草堂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屋外暴雨的喧嚣被无限放大,如同天河的怒涛,无情地冲刷着这方绝望的小天地。病患们压抑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刚刚燃起的希望被彻底打碎,只留下冰冷的绝望和剑拔弩张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中,那奇异的药香与血腥、腐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前奏。

苏渺靠着冰冷刺骨的药柜,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谢临那番字字诛心、句句如刀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将他连日来倾注的所有心血、那点可怜的自信、以及支撑着他熬过这三日不眠不休的价值感,刺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他看着地上那片刺目的、不断扩散的深褐色污渍,碎裂的陶片如同他碎裂的自尊和信念,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嘲讽的光。顾砚充满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温言劝他先去后间歇息片刻,可那声音穿过厚重的绝望迷雾,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我…我去倒掉剩下的药渣…” 他低低地嗫嚅着,声音干涩沙哑,完全不像自己的。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离开这个让他窒息、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他不敢看顾砚眼中深切的忧虑,更不敢看角落里那个散发着暴戾气息的红影。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间那扇通往废弃药渣处理处的、低矮阴暗的木门。

后间更加狭窄、潮湿、阴暗。浓重的、混杂着各种腐败草药和陈年积垢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角落里堆放着几只散发着馊味的木桶,里面是等待清理的湿漉药渣。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被雨水模糊的小气窗,透进一点微弱惨淡的天光。苏渺机械地拿起墙边一只空木桶,走向墙角那个半人高的深口大陶瓮。瓮口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混合药味,里面是今日熬废的各类药液残渣,也包括刚刚被谢临斥为“穿肠毒药”的那一锅。他需要把这些都清理掉。

就在他拿起沉重的木勺,准备舀出瓮中浑浊液体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旁边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颜色比其他陶罐略深、蒙着厚厚灰尘的小陶罐。罐口边缘,凝结着几滴深紫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甜腻中带着致命腥气的味道。这罐子…他有些恍惚地记起,似乎是昨日黄昏,一个面生的杂役匆匆送来,说是从库房最深处清理出来的陈年废药,让他一并处理掉。当时他所有心神都系在那张救命古方上,疲惫不堪,只是随手接过来放在角落,根本未曾细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挫败感、自我怀疑、以及对谢临那番冷酷指责绝望反抗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也许是在连日透支下精神的恍惚,也许是那“亲手送人下地狱”的指控带来的灭顶般的自毁倾向,又或许是心底某个角落想要用最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并非“纸上谈兵”的草包——他竟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沉重的木勺,伸出那只沾满药渍、冰冷颤抖的手,端起了那只落满灰尘的小陶罐。

罐身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条冬眠的毒蛇。

罐子里,是深紫色的、浑浊得如同泥沼般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几颗诡异膨胀的泡沫。那股甜腥致命的诱惑气息更加清晰了,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沦的召唤。

谢临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俊脸,那些如同淬毒冰锥般的话语,再次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然回响——

“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贱?!”

“你是在救人,还是在亲手送他们下地狱?!”

一丝近乎惨然的、带着解脱般意味的苦笑,缓缓浮现在苏渺苍白干裂的嘴角。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垂死的蝶翼。仰起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将罐中那不知名的、散发着不祥甜腥的深紫色液体,对着嘴,毫不犹豫地、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的并非滋润,而是瞬间爆开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仿佛吞下了烧红的烙铁,又似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咽喉一路疯狂穿刺、撕裂、灼烧至五脏六腑!苏渺的身体猛地弓成一只被煮熟的大虾,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发出惨叫,却只能挤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漏气声。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天旋地转,耳畔只剩下自己那如同濒死野兽般拉动的、恐怖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轰鸣!

“哐当!” 手中的陶罐脱手坠地,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摔得粉碎,深紫色的毒液如同恶毒的花朵般溅开。

他像一截被彻底抽去筋骨、失去所有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栽倒!

“砰!!!”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污浊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和尘土。剧烈的抽搐瞬间席卷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痛的狂潮中痉挛扭曲。

黑暗彻底降临。意识沉沦、飘散,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就在那永恒的黑暗即将把他彻底吞没的最后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万古的火山,被那致命的剧毒猛地唤醒、点燃、轰然爆发!

一点幽蓝!

如同深海中浮起的鬼火,又似寒夜中凝结的冰魄,倏然自他死死扼住喉咙的右手食指尖端渗出!那光芒微弱却清晰,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流转、明灭不定,缠绕着他因剧毒而呈现骇人青紫色的指节。蓝光所触及的冰冷潮湿地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霜纹!

濒死的躯体因为这奇异光芒的出现而产生了更剧烈的反应,猛地一阵狂颤,深紫色的毒血混合着细碎的冰晶,如同喷泉般从他乌黑的唇间狂涌而出!前堂。谢临正粗暴地将几味气味霸道浓烈到刺鼻的药材——大块生石膏、珍贵的犀角粉、还有那枚价值千金的安宫牛黄丸——投入一只新架起的药锅中。他动作迅疾如电,精准无误,额角青筋因全神贯注而微微贲张,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剂量与可能出现的凶险变化。顾砚在一旁,面色凝重如铁,低声吩咐王七等人准备大量干净的布巾、温水和烈酒,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突然!后间传来一声清晰得令人心悸的陶罐碎裂声!

紧接着,是人体重重砸落在地面的闷响!那声音沉闷而绝望,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是渺弟!” 顾砚脸色骤变,失声惊呼,想也不想就要往后间冲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站住!” 谢临的反应更快!那声闷响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入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厉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惊悚的紧绷。他比顾砚更快一步,身影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红色闪电,带着一股冰冷的劲风,瞬间就撞开了那扇虚掩的后间木门!

眼前的景象让谢临那双总是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骤然收缩成针尖!

苏渺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泥水血泊之中,身体正经历着恐怖的非人抽搐,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原本昳丽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嘴唇乌黑肿胀,嘴角源源不断地溢出混合着深紫色泡沫和细碎冰晶的污血。然而,最刺目、最诡异、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那双死死扼住脖颈的双手——十根青紫肿胀的手指指尖,竟萦绕、游走着数点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在皮肉间流转、明灭,散发出一种不属于尘世的、妖异而寒冷的幽光,将他因剧毒而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如同九幽爬出的厉鬼!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带着奇异甜腥的剧毒气息,混合着一股突兀的、刺骨的寒意,弥漫在这狭小阴暗的空间里。

“该死的!是‘蓝息’!!” 谢临一眼就认出了地上碎裂陶罐旁残留的深紫色粘液和那股独特的甜腥——那是只存在于古老毒经记载中、传说提炼自极北深海毒藻“蓝幽灵”的绝毒!发作迅猛,无药可解!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怎么会去碰这种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怒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冲到苏渺身边,完全无视地上污秽的血水泥泞,单膝重重跪了下去!他迅速而用力地掰开苏渺死死扼住喉咙、缠绕着幽蓝光芒的手指。那蓝光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一股奇异的、冰寒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麻痹感瞬间沿着指尖窜上手臂!谢临心头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这感觉…绝非寻常剧毒所能引发!但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甚至更快!他并指如风,带着残影,疾点苏渺胸前紫宫、膻中、巨阙等几处生死大穴,指力透骨,试图强行锁住那狂乱奔涌、即将溃散的最后一线生机!同时,他猛地扭头,朝着门外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

“顾砚!拿我的针囊!快!所有的!金针!银针!快!!!”

顾砚此时也已冲到门口,当他看清后间内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时,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毕竟是百年世家精心培养的继承人,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压倒了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猛地转身,以近乎搏命的速度扑向谢临那个散落在地的药箱!

谢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苏渺指尖那明灭不定、如同鬼魅呼吸般的幽蓝光芒上。那光芒在苏渺青紫肿胀的皮肤映衬下,妖异得令人心胆俱寒。一个疯狂的、绝不可能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冰冷地缠绕上他的理智:“蓝息”入喉,见血封喉,神仙难救!可这小子…竟然还有一口气在!这诡异的、散发着致命寒意的蓝光…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似乎在对抗着“蓝息”的焚身剧毒?还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他猛地俯下身,几乎是贴着苏渺那溢出污血的、冰冷的耳廓,声音嘶哑低沉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惊悚的探寻和无法置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挤出,充满了未知的寒意:

“苏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屋外,暴雨依旧如天河倒悬,疯狂地冲刷着古老书院沉寂的屋脊和青石板路,仿佛要将这夜晚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彻底湮灭在无边的、混沌的水幕之下。

就在百草堂后窗那道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狭窄缝隙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雨帘深处,一双被湿透黑布紧紧包裹、只露出两点冰冷寒星的眼睛,正死死地贴在窗棂之上。当苏渺指尖那幽蓝光芒骤然亮起的瞬间,那双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度震惊与贪婪交织的幽光。紧接着,覆盖着黑布的枯瘦手指,如同鹰爪般狠狠在湿滑的木制窗沿上抓过,留下了五道深刻扭曲、仿佛带着无尽惊疑和觊觎的抓痕。随即,那黑影如同融入雨水的墨汁,无声无息地退入狂暴的雨幕深处,消失无踪。只有那五道新鲜的抓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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