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桐放下手中的奏报，指尖在纸页边缘顿了片刻。窗外雪未停，檐下冰棱垂落，映着殿内烛光微微发亮。她将那份来自南陵府的折子又翻了一遍，眉头没有皱，也没有叹气，只是把前后三个月的文书并排摆开。
青禾站在一旁，轻声问：“可是哪里不对？”
苏桐没答话，只伸手抽出一份工部备案的建材调拨单。南陵府上月申领松木三百根、青砖两千块，用于建造学堂地基，可户部回执却写着“材料中途遭劫，未能送达”。她再查邻州记录，同样数量的物料顺利运抵，差役签押齐全。
“劫匪敢动官物？”她低声说，“地方竟无一人上报贼情？”
青禾低头想了想，“或许是山路难行，护送疏忽。”
苏桐摇头，“不是疏忽。”她翻开另一本册子，是市舶司三月来的进出账目。几笔大宗交易引起她的注意——原已销籍的“恒昌商行”突然复出，接连采买铁器、布匹、药材，走的是西南暗道，结算用的是海外银券。
“这商号三年前就欠税倒闭，东家逃亡边外。”她说，“如今不仅复活，还能拿到官路通行令？”
青禾脸色微变，没再说话。
苏桐起身走到墙边，拉开一幅全国舆图。她用朱笔圈出七处地点：南陵、临川、渭阳西县、定州北镇、云溪口、白河渡、黑石岭。这些都是新政推进缓慢或中途停滞的地方，共同点是靠近边境，商贸往来频繁，监管薄弱。
她指着地图最南端的云溪口，“这里上月上报建成两所学堂，可巡查司密报送来一张照片——校舍地基都没打，只搭了个棚子应付检查。”
青禾接过那张纸，手有点抖。
“有人不想让新政落地。”苏桐声音不高，“他们怕百姓识字，怕农人懂算，怕工匠有功名。因为一旦人人都能自立，旧的那一套就撑不住了。”
她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命令：封锁近一年所有进出关牒文副本，调取涉及恒昌、裕丰、元通三家商号的全部交易记录，彻查经手官员姓名。
“不要惊动任何人。”她对青禾说，“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青禾点头，收起文书退出书房。
夜深了，宫里安静下来。苏桐仍坐在灯下，一页页翻看各地呈报的数据。表面看，新政如春水漫田，处处生发。可细究下去，有些地方的“成果”太过整齐，像是刻意凑出来的数字。
比如临川府，三天内完成十项考核指标，连教员名单都一次报齐。可该地去年连一个秀才都没有，今年哪来这么多读书人？
她合上册子，靠在椅背上闭眼片刻。脑子里浮现出安州那个寡妇，牵着牛站在新垦的田头笑着说话；想起定州铁匠铺前挂起的“技艺功名”匾额，孩子围着看热闹；还有京郊集市上，老农第一次自己核对田契时咧嘴的笑容。
那些是真的改变。
正因为真，才更不能让人毁掉。
次日清晨，皇帝派人来请她去紫宸殿议事。她带着整理好的资料入宫，穿过长廊时看见几位大臣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她走近，立刻散开。
殿中炉火正暖，玄烨宸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封边报。
“你来了。”他抬头看她，“最近各地虽报得热闹，朕总觉得太顺。天下改革哪有不遇阻的？”
苏桐在他对面坐下，将带来的几份文书摊开。
“确实太顺。”她说，“有些人把新政当成了升官捷径，开始造假应付。更有人借机搅局，想让它半途而废。”
她先讲南陵府建材被劫的事，再说到恒昌商行复活背后的资金异常。最后拿出市舶司的税收对比图：京畿港口收入暴涨，而西北、西南多个边港反而下跌。
“这些地方原本贫瘠，新政本该最先惠及他们。”她说，“可现在，越是偏远，执行越慢。而慢的原因，全是‘民情复杂’‘资源不足’‘工匠流失’。”
玄烨宸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你是说，有人故意拖？”
“不止是拖。”她盯着他，“是有人在外面盯着我们这块地。看到朝廷变了法，百姓有了出路，他们坐不住了。于是找代理人，扶傀儡商号，塞钱给地方官，让他们按兵不动。”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玄烨宸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雪还在下，宫道上的积雪已被扫到两边，露出青石路面。
“若真是外部势力插手……”他缓缓开口，“他们目的不只是破坏新政。”
“他们要的是混乱。”苏桐接道，“只要新政失败，百姓失望，就会说变革无用。到时候，旧秩序又能回来，他们照样收租抽税，垄断生意。”
玄烨宸转过身，“你打算怎么办？”
她站起身，语气平稳，“先把内鬼揪出来。不急抓人，也不公告天下。我要查清每笔钱从哪来，每个假报从谁手出，每条商路被谁控制。”
“然后呢？”
“然后告诉所有人。”她看着他，“新政不是一阵风，刮过去就没了。它是规矩，是路，是以后几十年都要走的道。谁想拦，就得付出代价。”
玄烨宸久久未语。
良久，他点头，“准你调动巡查司与户部稽查房，凡涉新政事务，皆可直审。若有军方关联，尉迟凌峰会配合你。”
苏桐拱手，“臣必不负所托。”
离开紫宸殿后，她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户部档案库。青禾已在门口等候，手里抱着一叠封存的旧档。
“找到了。”青禾低声说，“去年十月，南陵知府曾私下申请三张特许通关牒，署名是‘代海外客商办理’，审批人是礼部侍郎周明远。”
苏桐接过那几张纸，仔细查看。牒文盖有官印，流程完整，但备注栏写着“事后补交担保书”——而这担保书至今未归档。
她把牒文放进袖中，转身走向库房深处。角落有一排铁柜，专门存放边境贸易备案。她找到编号“庚字三十七”的抽屉，拉开时发现锁孔有新划痕。
柜子被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