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清凉山别院内的绿意愈发浓稠,连墙角石缝都冒出茸茸的青苔。
阿丑识字的进度未曾停歇,那卷《千字文》早已翻烂了边角,陈策开始让她读些浅显的史书摘录和地理志,偶尔也让她试着整理一些非机密的文书摘要,权当练手。
她的字依旧称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工整清晰,透着股倔强的认真。
陈策批阅时若看到明显错漏,会用朱笔轻轻圈出,并不多言,阿丑便会红着脸,在下一次交还时,将改正后的誊抄悄悄放在他案头。
这日午后,小暖阁的窗敞开着,带着花木清气的风穿堂而过。
陈策正在给阿丑讲解《禹贡》中关于九州分野的段落,指尖在地图摹本上移动。
“……故青州在海岱之间,其利鱼盐;徐州淮沂其乂,其贡蠙珠……”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阿丑努力跟上,目光随着陈策的手指游移,试图将那些生僻的古地名与眼前地图上的标注对应起来。
她听得专注,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她半边侧脸,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显示出全神贯注的嘴唇。
陈策讲解的间隙,目光不经意扫过,便停驻了那么一瞬。
他忽然发觉,阿丑认真时的神态,褪去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有种别样的专注光芒,让她平凡的五官竟也生动起来。
那握着笔的、指节分明的手,虽不似闺秀柔荑,却自有一种坚韧的力量感。
“……先生?”
阿丑见他停顿,疑惑地抬起眼。
陈策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指向地图下一处:“此处,便是扬州。‘淮海惟扬州’,三江既入,震泽底定……”
课业结束时,已近黄昏。
陈策破例没有立刻回到澄心堂处理公务,而是信步走到后园那方小小的药圃边。
阿丑默默跟在身后半步。
药圃是阿丑在料理,依着李郎中给的方子和时节,种了些金银花、薄荷、紫苏等常见草药,还有些可作药膳的枸杞、百合。
此时暮色四合,草药们静静立在渐暗的天光里,散发着混合的、微苦的清香。
“打理得不错。”陈策忽然开口。
阿丑有些意外,随即脸上漾开浅浅的、真实的笑容:“是李郎中教得好。先生说这些草药有时比汤剂还管用,闲暇时侍弄一下,也算……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陈策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她沾了些泥土的裙角和手指上。
他知道她每日除了固定课业和分内事务,总要抽出时间来照料这些草药,不曾假手他人。
这份静心与坚持,与他记忆中那些或娇柔或工于心计的女子,截然不同。
“你很喜欢这些?”他问。
阿丑想了想,认真答道:“也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草木有灵,你用心待它,它便回报你。比……比有些人,简单。”
她说完,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逾矩,连忙低下头。
陈策却并未在意,反而微微颔首:“草木无心,故能一以贯之。人心难测,确不如草木简单。”
这话像是感慨,又带着几分深意。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在渐浓的暮色中,听着归巢的鸟雀啁啾。
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了陈策的衣袂和阿丑额前的碎发。
“先生,”阿丑忽然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范同……还没找到吗?”
陈策目光一凝,望向北方沉沉的天空:“狡兔三窟,何况是他。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先生一定要小心。”阿丑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风吹散,“阿丑……帮不上什么忙,只愿先生平安。”
这话很轻,很朴素,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陈策幽深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身边不乏忠心耿耿的部属,不乏阿谀奉承的官员,甚至不乏想要攀附利用的各色人等。
但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关切,似乎很久没有听到了。
他侧过头,看着阿丑在暮色中显得模糊却格外认真的侧脸轮廓。
这个从他青萍之末一路跟随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在他身边占据了一方独特的位置。
不再是单纯的仆役,也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弱者,而是一个……能让他感到些许放松和平静的存在。
“嗯。”
他应了一声,很轻,却足以让阿丑听见。
沉默再次蔓延,但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安然的静谧在流淌。
又过了一会儿,陈策才道:“回去吧,起风了。”
“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
阿丑落后半步,目光落在陈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背影上。
她能感觉到,先生最近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累,虽然他一如既往地从容镇定,但眉宇间偶尔掠过的沉郁,以及夜里书房亮到更深的灯火,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很想为他多做些什么,却又深知自己能做的实在有限。
唯有更细心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更努力地学习,争取能多为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琐碎。
这念头清晰而坚定,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夜深,澄心堂。
烛火通明。
陈策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南洋的加急密报,以及赵铁鹰亲自送来的、关于山东沿海近期异常船只活动的分析。
南洋密报称,曾与伪齐及狄虏有过隐秘贸易往来的吕宋某豪商家族,近期突然活跃,大量收购硫磺、硝石,并通过复杂渠道雇佣了一批据说“擅长水性与隐匿”的亡命之徒,目的地不明。
而山东方面,则发现数艘形迹可疑的中型帆船,曾短暂靠近过偏僻海岸,似在夜间进行过接驳,旋即消失在远海,航向难以追踪。
两相印证,一股不安的预感在陈策心中升起。
范同的触角,果然伸向了更远的南洋,并且似乎在集结力量,准备进行某种需要隐蔽运输和特殊人手的行动。
目标是哪里?山东?还是……直接江南?
他铺开海疆舆图,手指从吕宋,划向琉球、倭国,再指向山东、长江口……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了江南海岸线上那几个最重要的港口——明州(宁波)、泉州、广州。
如果他是范同,在正面难以突破、侧翼骚扰效果有限的情况下,会如何选择?
直接攻击重兵把守的江南大港,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么,更可能的是渗透、破坏、制造混乱,或者……执行一些特殊任务。
他需要更确切的情报。
“传令,”陈策对肃立一旁的赵铁鹰道,“第一,让我们在吕宋的人,不惜代价,查清那批被雇佣亡命徒的详细背景、人数、以及可能的出发时间和接应地点。第二,加强江南所有重要港口,尤其是明州、泉州、广州的夜间警戒和水下防御,增派可靠人手,混入码头劳工和巡夜队伍。第三,令水师提高战备等级,外海巡逻范围向东南延伸,重点关注来自吕宋、琉球方向的船只。”
“是!”赵铁鹰领命,迟疑了一下,问道,“先生,是否要提醒安北府石将军和山东方面加强戒备?”
“照常戒备即可,不必特意强调。”陈策摇头,“范同若真有大动作,首要目标不会是已严加防范的河北山东。他的恨意,更多是冲着我,冲着江南的根基来的。”他顿了顿,“另外,别院内部的防卫,从今日起,再提一级。尤其是……阿丑姑娘的出入与安全,由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暗中护卫,不得有误。”
赵铁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收敛,肃然应道:“属下明白!必保阿丑姑娘万全!”
陈策挥挥手,赵铁鹰躬身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陈策揉着额角,肋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祟。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黄昏时药圃边,阿丑那带着泥土却真挚的笑容,和那句轻如蚊蚋的“只愿先生平安”。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混杂着更深沉的冷意,涌上心头。
范同……你若只冲我来,倒也罢了。
若你敢将主意打到我身边之人身上……
他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如出鞘的利刃,再无半分书房授业时的温和,亦无暮色漫步时的放松。
心渊难测,既有微光暖意,亦藏冰封杀机。
为了保护这难得的一缕微光,他不介意,让那潜藏暗处的毒蛇,彻底粉身碎骨。
夜,还很长。
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往往最为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