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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黑云压在君临上空,仿佛吸收了红堡里弥漫的猜忌与阴谋,带来人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贝尔隆王子那番关于学城与海塔尔家族的指控,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早已扩散成汹涌的暗流。几日过去,空气里依旧残留着那种无形的、粘稠的紧张。

港口方向,一艘不起眼的商船正缓缓离港。桅杆顶端的了望台上,一只脚踝系着细小结实的蓝白绸带的信鸦,扑棱着翅膀往旧镇的方向飞去。

几日后,当那艘悬挂着海塔尔家族参天塔旗帜的华丽帆船破开水雾驶入黑水湾时,君临的压抑仿佛瞬间被点燃。

这不是低调的使团,这是无声的宣战,带着怒火的示威。

船在码头停稳,率先登岸的并非骑士,而是八名穿着朴素灰袍的学城学士。他们两人一组,抬着四口沉重的橡木箱子。箱子盖敞开着,里面赫然是层层叠叠、散发着羊皮纸和古老墨水气息的厚重典籍——《维斯特洛通史》、《星象与季节轮转》、《草药与药剂图谱》……

这些就是学城的力量--知识,在此刻被当作武器无声地陈列在红堡的台阶之下。

随后,一位又一位德高望重的学士走进君临,走在最后的是一位须发皆白、双目凹陷失明的老学士。

他由一名面容肃穆的年轻骑士搀扶着,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穿过鸦雀无声的廷臣队列,直抵铁王座冰冷的阴影之下。杰赫里斯高踞于由上千把利剑铸成的荆棘丛中,面容如同龙石岛的黑石,看不出息怒。

盲眼老学士在御前站定,干枯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海塔尔蓝白蜡封密封的羊皮纸。他没有立刻诵读,而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窝,“望”向铁王座的方向,沉默持续了令人心悸的数息。整个王座厅落针可闻,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终于,老人苍老而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经过冰冷的河水淬洗过,不带丝毫温度,却又字字千钧:

“致维斯特洛全境守护者、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国王,七国之王,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陛下……”

他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一首古老的、关于背叛的哀歌。

“当智慧被斥为阴谋的温床,当忠诚被视作野心的伪装当千年恪守的中立与奉献,在铁王座前沦为可疑的阴影……因此学城向铁王座宣布退出君临。”老学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钝刀刮过骨头。

他每念一句,就停顿一次。那停顿并非气力不继,而是刻意为之,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在宣读的间隙,反复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脏。大臣们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些人的目光偷偷瞟向王座上的老国王,另一些人则死死盯着地面。

“学城自黎明纪元起便守护知识与人类之光,我们无法亦不会,继续侍奉一个将怀疑的毒液注入古老盟约血脉的君王!”老学士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冒犯后的、冰冷的决绝。

这仅仅是第一把刀。

当日下午,大学士奥利法斯,这位服务了杰赫里斯近二十年的老人,步履沉重地走进了王座厅。他苍老的脸上布满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奈。他没有走向国王,而是停在了铁王座那狰狞扭曲的台阶下方,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用颤抖着双手解下了颈间那由多种金属环扣成的学士项链。

他的手指在链环上摩挲着,最终停留在一枚代表医术的、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银环上。他凝视了它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随即猛地用力,将它从颈链上掰了下来。银环与宝石在冰冷的地面上弹跳,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一路滚到台阶边缘才停住。

“陛下,枢机会召我回去述职,并将重新评估与王室合作之基础。在评估完成前学城将暂停向红堡派遣新的学士,并召回部分关键领域的协助。”大学士奥利法斯的声音沙哑干涩,直视王座上的阴影未曾畏惧。

他没有说“断绝”,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疏离的切割感。他深深鞠躬,然后挺直佝偻的背脊,像一株被风霜摧折的老树,沉默地转身离开。那枚孤零零躺在台阶上的银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而讽刺的光芒——它曾是治愈的象征,如今却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宣告着某种联结的断裂。

消息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红堡巨大的藏书阁,那扇包着铜钉并且从未在白天关闭过的大门,在大学士奥利法斯离开后一个时辰内,被沉重的铁锁牢牢锁死。

君临,这座维斯特洛的大脑和心脏,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指引方向的罗盘,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恐慌。

国王杰赫里斯没有在朝堂上发怒。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贝尔隆王子,走进了那间悬挂着巨大维斯特洛地图的密室。地图上的龙石岛像一块孤悬海外的黑色礁石,守护着通往君临的咽喉之地。壁炉里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在国王脸上投下深重的、不断晃动的阴影。

他走到贝尔隆面前,那只曾签署过无数律法、也曾抚摸过诸多儿女的手,此刻沉重地按在了儿子的肩头。力量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龙石岛,是你的盾也是你的根基,能挡住明处的箭矢。但是贝尔隆,我的孩子,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最毒的那条蛇,它往往不在敌人的营地里嘶嘶作响。它总藏在自家花园最茂密的草丛下,在你以为安全的时候,亮出它的毒牙。”他的紫色眼瞳在烛光下深不见底,紧紧盯住自己的儿子。

贝尔隆迎上父亲的目光,那里面翻滚着不甘、愤怒,还有被旧镇反击激起的炽烈火焰。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是骑着瓦格哈尔回到了龙石岛,暂时远离这个旋涡。

龙石岛,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咸腥的海风和硫磺的气息迎接它的主人。黑色的城堡矗立在悬崖之上,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得如同一块巨大而冰冷的墓碑。

贝尔隆踏上熟悉的、被海水常年冲刷得湿滑黑亮的码头,心情却比这天气更加阴郁沉重。君临的挫败,旧镇的羞辱,父亲沉甸甸的警告,还有瓦兰提斯那两头紫色幼龙带来的威胁,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甚至让他难以呼吸。

他没有心思处理积压的事务,屏退了所有前来汇报的官员和封臣。他需要静一静,需要远离那些窥探的或是怜悯的目光,于是独自一人登上了城堡最高的观星塔。这里风更大,几乎能吹透骨髓,但也更空旷,仿佛能暂时吹散那些令人窒息的纠葛。

塔顶的石室冰冷空旷,只有一张粗糙的石桌和一盏摇曳的鲸油灯。贝尔隆解下佩剑放在桌上,沉重的剑鞘与石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坐了下来,背对着狭窄的箭窗,窗外是翻滚如墨汁般的大海。

他从贴身皮囊里取出一把匕首——并非寻常钢铁,而是黝黑中流淌着暗红波纹的瓦雷利亚钢,那是坦格利安家族权力的古老象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他将那三卷来自深渊的魔咒卷轴也放在了桌上。卷轴用暗沉的金属片和某种冰冷的皮革卷成,表面覆盖着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动的瓦雷利亚符文,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微弱却令人皮肤刺痛的奇异波动。

贝尔隆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匕首冰冷的刃口,目光却死死盯在那三卷透着不祥气息的卷轴上。幽暗的光线在他深紫色的眼瞳里跳跃,倒映着符文的微光,像是在与深渊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瓦格哈尔衰老的喘息声,紫色幼龙鬼魅般的影子,学城冰冷的质询,海塔尔傲慢的辞呈……无数画面在他脑中闪现搅动。力量,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他需要掌控局面的力量。这魔咒,是钥匙,还是潘多拉的墨魔盒?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塔顶的沉寂。是他的贴身侍从,一个面容清秀、眼神机敏的少年。少年端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雕琢精美的水晶杯,里面盛着深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无花果的甜香。

少年声音带着恭敬,“殿下,您一路劳顿,喝点蜜酒吧?是旧镇刚送来的上等货,据说能安神……”

本来已经伸出的手,听到旧镇二字便是停了空中。贝尔隆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射出凌厉的寒光,如同被激怒的龙,冷冷盯着面前的侍从,因为那两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旧镇?拿走!”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里。“给我换多恩或者青亭岛的葡萄酒来!越快越好!”

侍从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一哆嗦,脸色微微发白,连忙应声:“是,殿下!”

他慌忙端起托盘,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下去。水晶杯里的蜜酒在晃动中泼洒出几滴,落在冰冷的黑石地板上,像几滴浑浊的眼泪。

塔顶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声在箭窗的缝隙里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贝尔隆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三卷魔咒,手指悬停在卷轴冰冷的表面。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卷轴时,一股难以形容的疼痛,就像被烧红的烙铁从体内狠狠捅穿腹部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

“呃啊——!”

贝尔隆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巨锤砸中的虾米,从石凳上重重栽倒在地!

他强壮的身躯蜷缩起来,肌肉因极致的痛苦而疯狂痉挛抽搐,整个人面目都狰狞起来。桌上的瓦雷利亚钢匕首被剧烈动作带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桌上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却一把扫落了沉重的墨水瓶!

砰!墨水瓶狠狠砸在地上,溅在对面墙壁悬挂着的一幅巨大挂毯上!那挂毯描绘着从征服者伊耿开始的坦格利安族谱,威严的先祖骑在巨龙背上俯视众生。

此刻,浓稠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黑色墨汁,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倒像一朵丑陋邪恶的花,在挂毯中央猛地炸开!墨汁肆意流淌,瞬间淹没了数代龙王的名字和他们的坐骑图案,尤其是描绘瓦格哈尔的雄壮身躯,被一大片污浊的黑色完全覆盖,显得狰狞而邪恶。

“殿…殿下?!”守候在塔外楼梯口的侍从和两名龙卫听到那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和重物坠地的巨响,魂飞魄散地撞开门冲了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血液都冻僵了:尊贵的王储殿下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抠进坚硬的石缝,指甲崩裂甚至鲜血混着尘土。他的脸因无法想象的痛苦而扭曲变形,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额头和脖颈上暴凸,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深紫色!更可怕的是,在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蠕动、凸起,形成一道道游走的、粗大的紫色纹路,如同活物!

“学士!快叫学士!”侍从疯狂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他想上前去想扶起贝尔隆王储,却被那痉挛的力量猛地甩开。

整个龙石岛城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急促的警钟在塔楼间疯狂地敲响,沉重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在冰冷的石廊里轰然回荡,如同末日降临一般。

头发花白、穿着灰色学士袍的老学士几乎是被侍卫抬着跑上观星塔的,可当他看到地上蜷缩的贝尔隆王子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比龙石岛的火山灰还要苍白。他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搭上贝尔隆的脖颈。

触手的感觉让老学士浑身冰凉——那脉搏狂乱得如同被千万只毒蜂蜇刺的野马,忽而快如奔雷,几乎要冲破皮肤的束缚,忽而又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近断绝!

皮肤的温度更是诡异,一会儿滚烫如火炭,灼烧着他的指尖,一会儿又冰冷如深海寒冰,透出死寂的寒气。

这绝不是任何一种他曾在厚重典籍上读到过的、维斯特洛已知的疾病或中毒症状!

“快!快去拿我的药箱!罂粟花奶!快拿来啊!”老学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着吓傻的侍从吼道。

他的手忙脚乱地解开贝尔隆紧束的衣襟,试图让他呼吸顺畅些。他看到亲王皮肤下那些游走的紫色纹路似乎更加清晰了,像是有生命般在皮下搏动。

侍从连滚爬爬地取来了药箱。老学士哆嗦着,先倒出粘稠的、号称能解百毒的罂粟花奶,试图灌入贝尔隆因痛苦而紧咬的牙关,但是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弄脏了华丽的衣襟。

他又取出珍贵的浓缩液,用银质滴管小心地滴入贝尔隆口中几滴。这足以让一头公牛陷入沉睡的强力镇痛剂,此刻却如同滴入熔岩的露珠瞬间被蒸发,对那恐怖的剧痛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缓解!

贝尔隆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抽搐、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痉挛都让那皮肤下的紫色纹路更加狰狞。

“不……不!这不可能!”老学士绝望地低吼,冷汗浸透了他的灰袍。他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迅猛、如此……恶毒的病症!这绝非自然之力!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用于放血的薄刃柳叶刀,在侍从惊恐的目光中,颤抖着在贝尔隆痉挛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没有预想中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涌出的液体颜色比血液更深,近乎黑紫,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沥青。

更恐怖的是,这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侍从匆忙捧来的纯银盆里,竟然没有立刻散开,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变成了一簇簇细小的、闪烁着诡异暗紫色光芒的物体,它们附着在银盆底部,像是某种来自地狱的邪恶物质!

“七神啊……”老学士看着银盆里那散发着不祥光泽的紫色晶簇,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手中的柳叶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景象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医学认知。

这是诅咒!是来自深渊的亵渎!还是血魔法的反噬?

就在这绝望的混乱中,地上蜷缩的贝尔隆,身体剧烈的痉挛突然停顿了一瞬。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深邃如星空的紫色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球可怕地凸出,几乎要从眼眶中挣脱。

他的瞳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直勾勾瞪向东方。

他的嘴唇翕动着,沾满自己咬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破碎几乎无法辨别的音节。老学士和侍从惊恐地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他嘴边。

“……紫……瓦……”

两个模糊的音节,像两块冰冷的石头,从他破碎的喉咙里滚落出来。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随即,那具饱受折磨的身躯猛地一僵,所有的痉挛、所有的痛苦,都在瞬间停止了。

那双充血暴凸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东方,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带着无边惊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观星塔顶,只剩下鲸油蜡烛燃烧的噼啪声,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咆哮声,以及老学士和侍从那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

铁王座的继承人,刚刚在君临掀起滔天巨浪的贝尔隆·坦格利安亲王,以一种连学士都无法理解的诡异恐怖到极点的姿态,在回到自己领地的当晚就以这种方式死去了。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龙石岛城堡。

最初的惊骇过后,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悲痛。消息被严令封锁,但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未知邪恶的恐惧,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已经随着每一次压抑的呼吸,悄然渗透进城堡的每一块黑石缝隙,钻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忠诚的侍卫长拔出长剑,守在贝尔隆那已经逐渐冰冷的遗体旁,双目赤红,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受伤冰原狼。仆人们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低声啜泣着,仿佛预感到末日降临。

一只脚爪上绑着加密信筒的渡鸦,在夜色最浓重时被一名脸色惨白如纸的学士放飞。它发出凄厉的“嘎啊”声,义无反顾地冲入龙石岛外厚重浓雾之中,朝着君临的方向飞去,带去足以撕裂整个王国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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