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阵的阵图是用朱砂混着沈昭昭的血,在武德殿冰冷的地面上勾勒出来的。
十二盏青铜古灯按十二地支方位摆放,灯油是南海进贡的鲸脂,可燃七日不熄。灯芯浸过凤凰木的粉末,一点燃便散发出奇异的清香,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与焦灼。
林铁山被安置在阵图中央的寒玉台上。他依旧昏迷,石化的右臂已蔓延至胸口,皮肤表面凝结的青铜色鳞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一尊正在逐渐苏醒的青铜雕像。只有眉心微微蹙起,以及偶尔从喉间溢出的痛苦闷哼,证明这具身躯里还困着一个活生生的魂魄。
沈昭昭褪去外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赤足踏进阵图。她的足踝纤细苍白,脚背上浮现出淡金色的血管纹路——那是帝炎在血脉中奔流的征兆,也是身体承受极限负荷的警告。
陈院判跪在阵外,老泪纵横:“凰主三思!焚心阵乃前朝禁术,需以心脉为柴、神魂为引,九死一生啊!侯爷的石化虽险,未必没有他法……”
“没有时间了。”沈昭昭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石毒已侵心脉,日落之前若不拔除,他会彻底化为青铜,神魂永囚。北狄人在京城虎视眈眈,太后蠢蠢欲动——大燕子民,等不起一个活死人镇远侯。”
她顿了顿,回头看了陈院判一眼:“若我失败,立刻封锁武德殿,对外称我与侯爷闭关疗伤。密信送往洛阳,让韩遂、赵猛按第二套预案行事。承煜……托付给杨相。”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
陈院判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头。
沈昭昭转身,走到阵眼位置。那是十二盏灯环绕的正中心,地面上绘着一只展翅的金凤,凤眼处留着一个凹槽。她拔出腰间匕首——不是惯用的软剑,而是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匕,匕身刻满细密的符文,在灯光下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光。
这是林铁山送她的定情信物。匕名“镇魂”,传说能斩断一切邪祟与诅咒。
她将匕首倒转,刀尖抵住自己心口。
“以我心头血,”她低声念诵古老的咒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韵律,“燃我心头火。”
刀尖刺入。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缕纯粹的金红色火焰从伤口中流淌而出,如同熔化的琉璃,缓缓滴入金凤眼部的凹槽。火焰触及凹槽的瞬间,整幅阵图骤然亮起!十二盏青铜灯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火焰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燃烧的网。
热浪席卷大殿。
沈昭昭跪倒在阵眼中心,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她能感觉到心脏正在被火焰灼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蛇正顺着血管游走,啃食她的血肉,焚烧她的骨髓。
但她没有停下。
她抬起头,看向寒玉台上的林铁山。金红色的火焰之网缓缓降落,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火焰触及青铜鳞甲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墨绿色的毒烟从鳞甲缝隙中喷涌而出,却被火焰瞬间净化。
林铁山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
不是之前的无意识颤抖,而是某种更激烈的、仿佛灵魂正被强行从石壳中剥离的挣扎。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疯狂转动,额间渗出冷汗——不,不是汗,是淡金色的液体,带着灼热的高温,滴在寒玉台上竟烙出浅浅的凹痕。
“铁山……”沈昭昭咬牙撑起身体,一步步走向他。
每走一步,脚下的阵图就亮一分,她身上的火焰也盛一分。当她走到寒玉台前时,整个人已被金红色的火焰包裹,素白中衣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露出赤裸的、布满淡金色纹路的身体。那些纹路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燃烧的血管,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正在被强行打破。
她伸出手,按在林铁山石化的胸口。
“醒来。”
火焰顺着她的手掌涌入林铁山体内。
刹那间,林铁山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瞳孔深处没有倒映出任何景象,只有一片炽烈的金红色,仿佛两团燃烧的太阳。他直勾勾地盯着殿顶,嘴唇开合,吐出破碎的字句:
“火……好热……”
“我知道。”沈昭昭的手掌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那颗心脏正在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将更多火焰泵入他的血脉,“忍着,很快就好。”
“不……”林铁山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石化的右臂竟抬起,死死抓住沈昭昭的手腕,“停下……你会……”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一瞬间,被石毒禁锢的神魂挣脱了束缚,认出了眼前这个正在燃烧自己的人是谁。
沈昭昭看着他,笑了。
笑得很轻,嘴角却溢出暗金色的血。
“我答应过你的。”她轻声说,火焰从她口中涌出,让她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要陪你……守这江山。”
她另一只手也按上他的胸口,整个人扑进他怀里。金红色的火焰将两人彻底吞没,在阵图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火茧。火焰燃烧的声音如同万千梵唱,又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震得整座武德殿都在颤抖。
阵外,陈院判死死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那火焰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那不是凡火,是帝王之炎,是山河气运凝聚的具象,是足以焚尽一切污秽、却也足以焚尽施术者自身的双刃剑。
时间在火焰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生,火焰骤然收敛。
阵图黯淡,十二盏青铜灯齐齐熄灭,灯油耗尽,灯芯化作灰烬。
寒玉台上,林铁山躺在那里。
他身上的青铜鳞甲已尽数褪去,皮肤恢复了正常的色泽,只是苍白得可怕。右臂的石化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金色的、如同鎏金雕刻的龙鳞纹路,从指尖一直蔓延至肩颈,在昏暗的大殿中隐隐发光。
他醒了。
眼神清明,呼吸平稳,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恍惚,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
而沈昭昭……
她倒在他身边。
素白的中衣早已焚尽,赤裸的身体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上好的瓷器被重击后即将破碎的痕迹。那些裂纹中透出金红色的微光,仿佛火焰仍在她体内燃烧,只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封印。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林铁山撑起身体,手在颤抖。
他触碰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却又在迅速流失。那些裂纹下的光芒正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昭昭……”他声音嘶哑。
没有回应。
他猛地抬头,看向阵外的陈院判:“救她!”
陈院判连滚爬爬冲进来,搭上沈昭昭的脉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脉……心脉已焚毁七成……帝炎反噬入髓……这、这……”
“我问你怎么救!”林铁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底淡金色的光芒暴起,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
陈院判被他眼中的杀气骇得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指向沈昭昭心口:“唯、唯有……以真龙精血温养,或许能……吊住一线生机……”
真龙精血。
林铁山松开手,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那些淡金色的龙鳞纹路正在缓缓流转,仿佛活物。玄微道长说过,这是真龙血脉苏醒的征兆,却也意味着某种不可逆的异化——每一次动用血脉之力,都会让他离“人”更远一步。
他没有犹豫。
他咬破舌尖——不是寻常的咬破,而是用尽全力,几乎要将舌尖咬断。一口精血喷出,不是红色,而是纯粹的、明亮的暗金色,在半空中凝结成一颗鸽卵大小的血珠,缓缓飘向沈昭昭心口。
血珠触及她皮肤的瞬间,那些细密的裂纹骤然明亮!金红色的光芒与暗金色的龙血交融,在她心口形成一个缓缓旋转的漩涡。漩涡中,焚毁的心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再生——不是愈合,而是被龙血强行重塑,每一根新生血管都泛着淡金色的光泽。
沈昭昭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金红与暗金交织,映不出任何景象,只有一片混沌的火焰与龙影。她看着林铁山,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林铁山握住她的手,将最后一丝龙血渡入她体内。
“睡吧。”他轻声说,声音疲惫不堪,“这一次,换我守着你。”
沈昭昭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重新闭上眼。呼吸依旧微弱,但心口的漩涡已稳定下来,龙血与帝炎达成了某种脆弱的平衡,维持着她一线生机。
林铁山将她抱起,走向内殿。
他的脚步很稳,但每走一步,右臂的龙鳞纹路就黯淡一分,仿佛刚才那口精血耗去了太多本源。当他将沈昭昭轻轻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锦被时,整个人已摇摇欲坠。
陈院判连忙扶住他:“侯爷,您也……”
“我没事。”林铁山推开他,走到窗边。
窗外,天已彻底黑了。
雪停了,一轮冷月挂在夜空,月光照在宫檐的冰棱上,反射出森然的寒光。远处宫城中,隐约可见点点灯火,那是各宫各殿的烛火,也是这权力棋盘上,一颗颗随时可能被吞噬的棋子。
林铁山抬起右手,看着臂上那些淡金色的纹路。
它们不再流动,像是陷入了沉睡,却依旧清晰可见,如同烙印,宣告着他已不再是纯粹的“人”。
他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沈昭昭扑进火焰里的画面,浮现出她心口那些细密的裂纹,浮现出她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献祭的决绝。
“真龙血脉……”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若这血脉的代价,是要用她的命来换……”
他没说下去。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檐下的积雪,洒下一片细碎的白。
而殿内,沈昭昭在昏睡中,无意识地抓住了锦被的一角。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金红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