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风沙还带着西域的燥热,三个瘦小的身影挤在骆驼商队的阴影里,眼睛瞪得溜圆。
“阿木,你看那楼好高!”古丽雅拽着同伴的袖子,辫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绣了一半的毡垫,上面的胡杨图案还沾着沙粒。
阿木皱着眉数着路边铺子的幌子,指尖在粗糙的掌心画着数:“听说长安的人算账不用石子,用一个叫‘算盘’的东西。”他裤兜里揣着块磨得光滑的羊骨,那是在西域算帐用的,此刻捏得紧紧的。
小石头蹲在地上,用树枝飞快地画着城门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长安的城墙比于阗的高两丈,门口的兵卒铠甲亮得能照见人……”画到一半,突然被人撞了个趔趄,手里的树枝“啪”地断了。
“哪来的野孩子,挡道!”一个穿锦缎的公子哥骂了句,甩袖而去。小石头眼圈红了,却没哭,捡起断枝继续画,只是力道重得戳破了地皮。
“喂,你们是跟着沙大叔的商队来的?”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林晚意提着药箱从“惠民药局”出来,刚给人看完诊,就见这三个孩子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行囊,像三只受惊的小兽。
阿木把古丽雅和小石头往身后护了护,闷声道:“我们是来……找活干的。”
林晚意笑了,蹲下身看小石头的画:“画得真好,这城门楼子的飞檐都画出来了。”她从药箱里拿出块点心,掰成三块递过去,“先垫垫肚子,沙大叔跟我说过你们的事,跟我来吧,有个地方能让你们落脚。”
古丽雅咬着点心,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家有地方能绣东西吗?我娘教过我绣胡杨林。”
“不仅能绣,还能教你们读书算数呢。”林晚意牵着他们往巷子里走,阳光透过坊墙的缝隙洒下来,把三个小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株刚被风刮到长安的小胡杨,带着点倔强的绿。
“这叫算盘,上珠一个当五,下珠一个当一。”萧彻拿着算盘,手指在珠子上轻轻一拨,发出清脆的响声。阿木盯着那一排排珠子,眼睛都不眨,手里的羊骨早被捏得温热。
这是林晚意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院子,取名“同心馆”,院里种着从西域移来的沙枣,墙角堆着古丽雅的绣架和小石头的画板。
“我来试试!”阿木按捺不住,学着萧彻的样子拨了一下,珠子却卡在中间。古丽雅捂着嘴笑,手里的绣线却缠成了团——她正试着把中原的牡丹绣在西域的毡布上,针脚歪歪扭扭的。
小石头趴在桌前,把萧彻画的几何图和西域的星图叠在一起看,忽然道:“大人,你看,北斗星在中原和西域的位置,其实差不多呢!”
萧彻刚点头,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原来是邻居家的孩子嫌阿木他们身上有“土味”,抢了古丽雅的绣绷扔在地上。阿木攥着拳头要冲出去,被林晚意拉住了。
“别急。”林晚意捡起绣绷,上面的胡杨图案被踩脏了一块,她拿起针线,在脏污的地方绣了只小骆驼,“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好看了?”古丽雅看着那只踩着沙粒的小骆驼,一下子笑了。
萧彻则把邻居家的孩子叫过来,指着阿木算出来的账册:“他用羊骨算的账,比你用算盘还快,你信吗?”那孩子不信,当场比了一场,结果输得红了脸,乖乖把自己的笔墨送给了阿木。
傍晚时,阿木的算盘打得越来越顺,古丽雅的毡布上,中原的牡丹和西域的胡杨缠在了一起,小石头的画里,长安的钟楼和西域的佛塔并肩站着,夕阳把同心馆的影子拓在地上,像个稳稳当当的“和”字。
古丽雅的绣活渐渐有了名气,有人专门来买她绣的“胡杨牡丹图”。这日她正绣着一幅屏风,针脚忽然顿住了——她发现林晚意给的丝线里,混着一根特殊的蓝线,摸起来像西域的冰蚕丝,在光下会泛出淡淡的银光。
“姐姐,这线好特别。”她举着丝线给林晚意看。
林晚意接过线,指尖微微一颤。这线她认得,是先皇后常用的,据说混了西域的宝石粉末,只有西域王室才能弄到。她想起萧彻说过,先皇后年轻时曾去过西域,难道……
“这线是从哪来的?”林晚意追问。
古丽雅想了想:“是前几日来送布料的婆婆给的,她说这是她年轻时,一位中原夫人送的,夫人还教她绣过中原的花呢。”
小石头凑过来,指着屏风上的图案:“这胡杨的枝干,和我在西域见过的佛窟壁画上的好像!”他翻出自己画的临摹图,果然,枝干的走向、叶片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
阿木这时也凑过来,手里拿着本旧账册:“你们看,这是沙大叔留下的,说当年有位中原夫人买了很多西域的药材,记账的字迹,和萧大人给的先皇后手札很像!”
三双眼睛一对,心里都冒起个念头:那位中原夫人,会不会就是先皇后?
林晚意把那根蓝线小心收好,对三个孩子道:“走,我们去问问那位送布料的婆婆。”阳光穿过同心馆的窗棂,照在古丽雅的绣绷上,胡杨的枝桠正缠着牡丹的藤蔓,像在悄悄说一个跨了山水的秘密。
送布料的婆婆住在城南,听说是位从西域嫁过来的女子,头发都白了,却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这线啊,是三十年前一位皇后娘娘送我的。”婆婆摸着古丽雅的绣绷,眼睛亮了,“她当时穿着一身月白裙,跟你一样,喜欢把胡杨和牡丹绣在一起。她说,花和树能长在一起,人和人也能。”
小石头突然掏出他画的星图:“婆婆,您看这个!这是西域的星图,我发现和中原的星图,有七颗星星的位置是一样的!”
婆婆戴上老花镜,指着其中一颗最亮的星道:“皇后娘娘当年也跟我说过,这颗‘望舒星’,在中原叫‘玉兔’,在西域叫‘神驼’,其实是一颗星呢。她还说,不管在哪,抬头看的都是一片天。”
阿木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磨损的玉佩,上面刻着半个太阳图案:“婆婆,您见过这个吗?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说遇到戴另一半月亮玉佩的人,要好好待她。”
婆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从首饰盒里拿出块玉佩,拼在一起——太阳和月亮正好合成一个圆!“这是……皇后娘娘当年送我儿子的!她说要是将来遇到拿着太阳玉佩的孩子,就说明缘分到了,该让两族的孩子好好相处了。”
古丽雅看着那对合在一起的玉佩,忽然道:“怪不得我绣牡丹和胡杨总觉得顺手,原来早就有人绣过了。”
林晚意望着窗外,天边的晚霞正把长安的屋顶染成金色,她好像明白了,有些东西从来不是隔着山水的,比如绣针穿过布料的力道,比如星图上重叠的光点,比如人心底那点盼着好的念想。
同心馆的沙枣树结果了,一串串金黄的果子挂在枝头,像小灯笼。阿木算完账,古丽雅收了绣活,小石头把画好的长安舆图铺在地上,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商量着。
“下个月商队要回西域,我想跟他们去看看,把长安的算术教给那边的孩子。”阿木拨着算盘,算着路上要带的笔墨纸砚。
古丽雅点点头:“我也去,把中原的绣法教给我娘,还要告诉她,牡丹和胡杨真的能绣在一起。”她把新绣的帕子叠好,上面是中原的鸳鸯和西域的雄鹰,依偎在一棵沙枣树下。
小石头晃了晃手里的画册:“我要把长安的样子画下来,让西域的孩子知道,城墙再高,门也是敞着的。”他翻到最后一页,画着三个小小的人影,手拉手站在沙枣树下,背景一半是长安的坊墙,一半是西域的沙丘。
萧彻和林晚意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话,相视而笑。萧彻道:“我让人准备马车,再带上些种子,把中原的稻种和西域的苜蓿混着种,看看能长出什么来。”
林晚意指着墙角的工具箱:“我把药草图谱也带上,教他们认识能治病的草,不管是中原的艾草,还是西域的红景天,都是好东西。”
沙枣树下,阿木的算盘声、古丽雅的穿线声、小石头的铅笔划过纸页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慢慢铺展开的歌。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长安的槐花香和西域的沙枣甜,把三个孩子的笑声送得很远,像撒了一把种子,要在更宽的土地上,长出片同心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