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雁门关的血迹还未被新雪完全覆盖,沈正阳已回到太原。
城墙上的箭痕、街巷间新补的青砖,都在诉说月前那场围城的惨烈。但如今街市已复喧嚣,挑着担子的货郎、蹲在檐下抽旱烟的老汉、追着风车跑的孩童——这座古城正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宣告新生。
沈正阳没有骑马,只带着三五个亲随,沿着正阳街缓步而行。他刻意换了身青布棉袍,像个寻常士子,但沿途百姓还是认出了他——不是从面容,是从神态。那种经过尸山血海淬炼出的沉静,让拥挤的人流自然为他分开一条路。
“主公,”一个卖烧饼的老汉颤巍巍递上油纸包,“热乎的,您尝尝。”
沈正阳接过,掰了一半递给身后的亲兵,自己咬了一口。麦香混着椒盐味在口中化开,他点点头:“好吃。”
“托主公的福,今年粮价没涨……”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皱纹里都是笑意。
沈正阳多付了三个铜钱,转身时,看见街角蹲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盯着烧饼摊咽口水。他走过去,把剩下半块烧饼递过去。
汉子愣住,抬头看见是他,扑通跪倒:“草、草民……”
“起来。”沈正阳扶起他,“哪的人?”
“河南……逃难来的。”汉子接过烧饼,狼吞虎咽,含糊道,“家里遭了兵灾,李闯和官军来回拉锯,地没法种了……”
“河南现在如何?”
“乱,乱得很。”汉子抹抹嘴,“听说洪督师在开封和李闯对峙三个月了,两边都死了好几万人,可谁也没退。我们这些老百姓,跑得动的都跑了。”
沈正阳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去城东粥棚,说是沈正阳让你去的,能领份工。”
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主公,”亲兵低声问,“河南难民越来越多,城里已收容了近万,粮仓恐怕……”
“粮不够就买,买不到就调。”沈正阳继续往前走,“告诉林清源,开春前,不能让太原城里饿死一个人。”
当夜,原山西布政使司衙门正堂,三十六盏牛油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
长条楠木桌两侧,坐着青鸾军所有高级将领和文官。左侧以曾大牛为首,王铮、袁大山、张铁锤依次排开,甲胄虽已卸去,但眉宇间的杀气未消;右侧是高小宝、林清源及新归附的几位山西旧吏,文官袍服整齐,神色肃然。
沈正阳坐在主位,面前摊开一张丈许长的天下舆图。
“今日只议一件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下一步,打哪。”
厅内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曾大牛第一个站起来:“打河南!洪承畴和李自成两虎相争,都已疲惫。我军挟雁门大胜之威,南下直取洛阳、开封,必可一举平定中原!”
几个将领点头。中原自古便是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这个诱惑太大。
但沈正阳没说话,手指在图上河南的位置轻轻敲了敲。
林清源捋须开口:“曾将军所言有理,但……”他顿了顿,“我军刚经血战,虽胜亦疲。二十三万人马,雁门关折损近四万,伤者逾万,需时间休整补充。此时南下河南,面对的是洪承畴十万边军、李自成二十万流寇,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
“那林先生之意?”王铮问。
“依老朽之见,当固守山西、陕西,休养生息,来年再图……”
“来年?”袁大山打断,“清军虽败,元气未伤。皇太极折了弟弟,岂会善罢甘休?等他缓过气来,必然再犯。到时候我们若陷在河南泥潭,如何应对?”
争论渐起。武将要打,文官要守,各有道理。
沈正阳始终沉默。他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河南移到湖广,移到四川,移到云贵,最后停在岭南。
忽然,他伸手在河南的位置一抹。
“这里,”他说,“已成死局。”
众人都望向他。
“洪承畴善守,李自成善攻,两军对垒三月未分胜负,说明实力相当。”沈正阳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此时我军介入,无论帮谁,都要付出惨重代价。即便侥幸得胜,占领的也是一片被战火犁过数遍的焦土,数百万饥民要吃饭,数十万溃兵要清剿——这是泥潭,跳进去,三年都拔不出脚。”
他拿起朱笔,在河南画了个叉。
“那主公的意思是……”曾大牛皱眉。
沈正阳的笔尖向南移动,划过武关,停在襄阳。
“我们的刀锋,该指向这里。”
“湖广?”王铮眼睛一亮。
“不只是湖广。”沈正阳的笔继续南下,划过长江,划过洞庭,“你们看——河南乱战,朝廷的精锐边军被洪承畴尽数带去,南方各省空虚。湖广、四川、云贵、两广,这些地方卫所兵糜烂已久,守土尚不足,何谈御外?”
笔尖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巨大的弧形。
“而这里,有天下最肥沃的田地,有长江水道贯通东西,有岭南海贸之利,有云南铜矿之富。”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李自成,没有洪承畴,没有必须死战的理由。”
高小宝忽然开口:“主公是说……传檄而定?”
“能传檄而定的,不必动刀兵;必须动刀兵的,就以雷霆之势碾压。”沈正阳放下笔,“南方明军,早已不是当年戚家军了。”
厅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战略转向。
不打中原,打南方。
不啃硬骨头,专挑软柿子。
“但若我们南下,清军再犯怎么办?”曾大牛问出关键问题。
“短时内不会。”沈正阳走回座位,“多尔衮带回去的不只是败讯,还有四万多具尸体。蒙古诸部损失惨重,必生怨言。皇太极要安抚内部、重整军备,至少需要半年。而这半年——”他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够我们拿下半个南方了。”
他坐下,双手按在案上。
“现在,我说说具体部署。”
所有人的脊背都不自觉挺直了。
“全军分三路。”
“中路军,我亲率。出武关,取郧阳、襄阳、荆州,顺江而下,直抵武昌。这一路是主力,要打出威风,让天下人知道,我青鸾军不仅能守,更能攻。”
“西路军,”他看向王铮和袁大山,“你二人从汉中入四川。四川天府之国,却困于内斗,守将无能。拿下成都后,分兵——袁大山南下云南,利用土司矛盾,速定滇地;王铮东进贵州,席卷苗疆后,北攻湖南,与我在武昌会师。”
“东路军,”他目光转向张铁锤,“你领本部,并抽调三万新练之兵,出潼关做疑兵之势,佯攻河南。不必真打,牵制洪承畴和李自成的注意力即可。”
他顿了顿,最后说:“待云南平定,袁大山即刻东出广西,与王铮南北夹击,平定两广。”
一幅庞大的战略图景在众人面前展开。三支利箭,射向三个方向,却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长江以南,半壁江山。
“此策……”林清源深吸一口气,“若成,天下三分之势立现。但我军兵力分散,若有一路受挫……”
“所以必须快。”沈正阳打断,“每路都要以雷霆之势,不给敌人反应时间。我们要的不是攻城略地,是传檄而定——降者厚待,抗者屠城。让所有还在观望的人明白,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他看向众将:“谁有疑问?”
王铮起身:“主公,四川山险路艰,若守军凭险固守……”
“那就炸山开路。”沈正阳看向张铁锤,“你拨一批火药给西路军。告诉守军,降则生,守则死——连山一起炸平。”
袁大山挠头:“云南土司林立,语言不通,如何分化?”
“找懂彝语、白语的人,许以官职财物。”沈正阳说,“土司要的不过是自治,我们给——但必须纳粮出兵。不听话的……”他做了个抹喉的手势。
一条条疑问提出,一条条解答。直到三更鼓响,厅内的灯火依旧通明。
最后,沈正阳环视众人:“此战关乎国运。胜,则据长江之险,拥南方之富,进可图天下,退可守半壁;败,则困守西北,终难成大事。”
他起身,众人随之站起。
“诸君,”他举杯,杯中却是清水,“这一杯,敬即将踏上的万里征途。”
“敬主公!”众人齐声。
水一饮而尽,喉中却如有烈酒烧灼。
窗外,太原城的冬夜寂静无声。而厅内这些人知道,从今夜起,整个南方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变。
会议散时,沈正阳单独留下高小宝。
“河南的探子,全部撤回来。”他说,“派往南方,尤其是武昌、成都、昆明、广州——我要知道每一座重镇的守将是谁,性格如何,家眷在哪,有没有贪腐把柄。”
“是。”
“还有,”沈正阳压低声音,“找一批说书人、货郎、游方郎中,先我们大军一步进入南方。让他们传一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青鸾军至,不纳粮。”
高小宝眼睛一亮:“攻心为上。”
“人心向背,从来比刀枪更利。”沈正阳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这盘棋,我们要下得又快又稳。”
走出衙门时,雪花又开始飘落。
沈正阳站在阶前,任雪花落在肩头。他想起白日那个河南难民的话,想起烧饼的麦香,想起雁门关前堆积如山的尸体。
战争从来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他要的天下,是能让那个老汉安心卖烧饼、能让逃难者有条活路、能让陈石头这样的少年回家种地娶媳妇的天下。
为此,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背负万世骂名。
他紧了紧大氅,踏雪而去。
身后,太原城的灯火在雪幕中晕开温暖的光晕。而前方,是等待征服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