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落星秘境上空常年不散的浑浊云层,洒在流萤集西边三里外的断肠崖上,将那嶙峋陡峭的崖壁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边。
崖下的乱石滩,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暴露在天光下,更显荒凉死寂。
风依旧呜咽着穿行,卷起细微的尘土,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名状的气味,像是硝烟,又像是铁锈,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更隐晦的东西。
周子文趴在距离断肠崖不远的一处灌木丛后,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的灰褐色伪装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惊恐、焦虑和最后一点期盼的眼睛。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快两个时辰了。
从后半夜开始,他就如同惊弓之鸟,按照“吴道友”的指示,悄悄潜行到了断肠崖附近。
他没敢直接进入乱石滩,而是找了这处视野尚可、又便于逃跑和观察的灌木丛藏身。
怀里,那枚作为“售后服务”凭证的母符,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已经攥得汗津津、热乎乎,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脑子很乱。
后怕、猜疑、对未来的恐惧,还有一丝丝对即将到手“报酬”的贪婪,交织在一起,让他心脏跳得像擂鼓。
昨晚的经历如同噩梦。那三个突然出现的、招招要命的杀手,那如同鬼魅般救下自己的“吴道友”,那阴冷潮湿的地窖,那场让他心惊胆战的交易……一切都透着诡异和危险。
他交出了那个烫手的黑色木盒,换来了一个渺茫的、离开这鬼地方的希望。
但是,真的能顺利吗?那个“吴道友”到底是什么人?他真的会信守承诺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
周子文不敢深想,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按照约定,正午之前,“吴道友”会把报酬放在断肠崖下那块刻着三道斜痕的青色石头下面。
!只要拿到灵石和易容丹药,他立刻远遁,离开落星秘境,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再也不掺和这些要命的破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亮了。
流萤集方向隐约传来一些喧嚣,比平日似乎更嘈杂一些。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周子文没有在意,他现在只想熬到正午,拿到东西,然后立刻滚蛋。
就在他心神不宁、不断估算着时间的时候,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从流萤集方向通往断肠崖的那条小径上,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青一黑,步伐不快,甚至有些闲适,正是“吴道友”和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兄弟!
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周子文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激动、紧张和更多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屏住呼吸,将身体伏得更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人。
徐缺和墨铮走得的确很“悠闲”,仿佛真是来这荒郊野外踏青的。徐缺甚至还背着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古怪,周子文从未听过。
两人径直走到乱石滩中央,找到了那块刻着三道斜痕的青色石头。
徐缺在石头前停下,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满意这里的“风水”,然后蹲下身,从袖子里(实际是从洞虚指环)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布袋,
塞到了石头下面,还顺手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里面的东西。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又和墨铮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相视一笑(周子文觉得那笑容有点意味深长),然后竟然……转身就走了!
沿着来路,不紧不慢地返回流萤集方向,很快消失在崎岖小径的拐角处。
走了?就这么走了?
周子文愣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对方反悔、设伏、甚至黑吃黑……唯独没想过,对方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放下东西就走!连看都不多看周围一眼!
这反而让他心里更没底了。
他趴在原地,又耐心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直到确认那两人真的离开,周围也再无其他动静,他才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灌木丛后窜出,动作快得有些变形,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那块青色石头。
石头下,灰色布袋静静地躺着。
周子文颤抖着手,一把抓起布袋。
入手沉甸甸的,是灵石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口,往里看去——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块中品灵石!
灵气盎然!旁边还有两个小巧的玉瓶,瓶身上贴着标签:“易容丹”、“敛息散”,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效果不错的丹药!
是真的!那个“吴道友”真的信守承诺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周子文紧绷的神经,他几乎要喜极而泣。有了这些灵石和丹药,他立刻就能改头换面,远走高飞!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当他拿起装易容丹的玉瓶时,手指触碰到瓶底,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里似乎贴着什么东西。
他疑惑地将玉瓶倒过来,只见瓶底用某种透明的胶质,粘着一枚薄如蝉翼、指甲盖大小的淡金色玉片。玉片上,用微雕技艺刻着几行小字。
周子文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
他凑近仔细辨认,当看清上面的字迹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玉片上写的是:
“周特使,报酬已付,合作愉快。”
“另附赠最新消息一则:半个时辰前,星辰殿突袭狼嚎酒肆,疤狼顽抗,已被当场格杀。酒肆上下人等,尽数羁押。
据传,现场搜出与‘北边’联络之血咒法阵,及疑似‘邪物’若干。”
“友情提示:阁下身份敏感,此地已非久留之所。建议速速远遁,勿再回头。母符可碎,后会无期。”
“——热心路人吴,留。”
疤狼……死了?被星辰殿杀了?现场还搜出了血咒法阵和邪物?
周子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他死死攥着那枚玉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完了!全完了!
疤狼一死,九幽宗在流萤集的前哨就暴露了!以九幽宗的手段,必定会追查到底!
自己这个刚刚与疤狼完成“交接”的特使,绝对会被列为重点追查对象!甚至可能被怀疑是内鬼,或者办事不力导致据点暴露的罪魁祸首!
星辰殿在查,九幽宗也要查!
两面夹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热心路人吴……热心路人吴!”周子文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恐惧。
他现在明白了,那个“吴道友”,从头到尾都在算计他!
救他,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为了利用他拿到木盒,再利用他传递假消息(或者半真半假的消息),最后借星辰殿的刀,除掉疤狼,彻底搅乱局面!而自己,就是那个被利用完、还要背黑锅的蠢货!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周子文低声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蛛网,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他猛地想起怀里的母符,那个“吴道友”说,拿到报酬安全后就可以捏碎……
安全?他现在哪里还有安全可言?!
他颤抖着拿出母符,想要将其捏碎,却又犹豫了。捏碎了,对方就知道自己“安全”了,可能就彻底不管自己了。可不捏碎……对方可能会起疑,甚至可能主动找上门来灭口!
进退维谷!
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冰冷的乱石滩上,抱着装满灵石和丹药的布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和希望,只有刺骨的冰冷和绝望。
他该怎么办?逃?往哪里逃?流萤集肯定不能回了,星辰殿在抓九幽宗的人。秘境其他出口也可能被封锁或监视。九幽宗那边……更是龙潭虎穴,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留下来?躲在这荒郊野外?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星辰殿和九幽宗都有擅长追踪的高手!
“啊——!”极度的压力让周子文几乎崩溃,他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嚎。
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怀里的母符,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散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周子文如同触电般松开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枚骨牌。
母符……在动?不是自己捏碎的,是它自己在动?这意味着什么?是那个“吴道友”在通过子符感应什么?还是……母符本身就有问题?
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吴道友”交易时说的话——“如果……我拿了货不办事,或者你出了事母符没碎,我这边立刻就能知道。”
难道……这母符不单单是感应自己是否安全捏碎,还能被动感应自己的状态?比如……位置?或者生命气息?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岂不是一直处于对方的监视之下?对方随时都能找到自己?!
他越想越怕,猛地将母符扔在地上,就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想立刻毁掉它,但又不敢——万一这玩意儿毁了,对方立刻就知道自己“出事”了,说不定会引来更可怕的后果!
他盯着地上那枚微微散发着温热、仿佛有生命般的骨牌,脸色变幻不定,恐惧、怨恨、挣扎、还有一丝丝求生的本能,在眼中激烈交战。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马上!立刻!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布袋和母符(犹豫了一下,还是捡了起来),塞进怀里,然后如同受惊的兔子,选了一个与流萤集和断肠崖小径都相反的方向——那片更加荒芜、连接着秘境深处迷雾山林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他甚至顾不上仔细辨别方向,也顾不上隐匿身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远离流萤集!远离星辰殿!远离九幽宗!也远离那个魔鬼一样的“吴道友”!
至于能逃到哪里,能不能逃掉,他已经顾不上了。恐惧,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驱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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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断肠崖另一侧的山脊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徐缺收回了按在一块不起眼灰色石块上的手。石块表面,一个与周子文手中母符同源的、更加复杂的符文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
“跑了。”徐缺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身边的墨铮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方向……秘境深处,迷雾山林那边。慌不择路,连基本的隐匿都没做。”
墨铮抱着剑,看着周子文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不追?他已知晓你我部分手段,且对你怨恨极深,若被九幽宗或星辰殿擒获,恐有后患。”
“追他干嘛?一个吓破胆的丧家之犬罢了。”徐缺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知道的,无非是我救了他,跟他做了笔交易,然后疤狼被星辰殿端了。具体交易内容、木盒真假、疤狼怎么暴露的,他并不清楚。至于怨恨?嘿,恨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而且,我留的那枚玉片,还有母符里的‘小礼物’,够他喝一壶的了。他现在脑子里肯定一团乱麻,疑神疑鬼,看谁都像要抓他的人。这种状态,别说给咱们造成威胁,他能不能活着走出那片迷雾山林都是问题。”
“小礼物?”墨铮看向他。
“一点改良版的‘千里香’,无色无味,元婴以下神识难察,但某些嗅觉特别灵敏的妖兽,或者修炼了特殊追踪秘法的人,隔着几十里都能闻到。”徐缺解释道,“抹在母符内侧了,他拿在手里那么久,又捂在怀里,早就沾上身了。这玩意儿挥发慢,能持续好几天。”
墨铮默然。这手段,确实阴损,但很有效。周子文就像个移动的信标,走到哪儿都可能引来麻烦,尤其是……如果九幽宗真的派出擅长追踪的人来调查疤狼之事的话。
“接下来,回流萤集?”墨铮问。
“嗯,回去看看热闹发酵得怎么样了。”徐缺伸了个懒腰,“星辰殿端了疤狼,肯定要审问抓到的活口,搜查证据。九幽宗那边丢了前哨,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流萤集这潭水,现在是彻底浑了,正是咱们浑水摸鱼、观察风向的好时机。”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而且,我有点好奇,苏仙子拿着那个‘调包’的木盒,还有那些真真假假的信件,会查出点什么来?星辰殿和九幽宗,会不会因此提前碰撞?”
两人不再停留,身影晃动,如同两道轻烟,沿着另一条更加隐蔽的山路,朝着流萤集方向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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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集,狼嚎酒肆。
此时酒肆周围已经被星辰殿弟子彻底封锁,淡蓝色的警戒光幕笼罩了整个区域,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不少散修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带着好奇、兴奋和些许不安。
“听说了吗?疤狼真的跟九幽宗勾结!”
“星辰殿这次动真格的了!直接就把酒肆给端了!”
“嘿,疤狼那王八蛋也有今天!平时欺男霸女,活该!”
“小声点!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同党……”
酒肆内部,沈长老、苏璇等人正在进行更细致的搜查和审讯。
大堂里,几个被抓的疤狼心腹正在分开接受审问,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星辰殿的手段,对付这些邪道外围,自然不会客气。
后堂密室内,沈长老正拿着那个黑色的木盒,眉头紧锁。木盒已经被小心打开,里面是三块暗红色的、看似普通的石块,散发着微弱的阴气,但绝不是什么“变异血魂晶”,能量反应很低。旁边那些信件,用的也是密语,内容晦涩,需要时间破译。
“苏师侄,你确定情报中提到的是‘变异血魂晶’?”沈长老看向苏璇,语气带着审视。这木盒里的东西,似乎有点对不上号。
苏璇心中也是一沉。她相信徐缺不会在这种关键情报上完全胡说,但眼前的东西……难道是疤狼提前调包了?或者,情报有误?
“长老,情报确实提及。或许疤狼狡兔三窟,真正的那批邪物藏在别处?又或者……这是障眼法?”苏璇冷静分析道,“不过,那血咒传讯法阵确凿无疑,足以证明疤狼与九幽宗的关系。我们已端掉其据点,擒杀首恶,无论如何都是重大斩获。至于那批邪物的下落,可继续审讯其爪牙,并扩大搜查范围。”
沈长老点了点头,脸色稍霁:“言之有理。此次行动,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记你一功。继续审讯,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另外,立刻将此地情况,尤其是血咒法阵的发现,传讯回总殿!九幽宗在秘境的活动,必须引起最高警惕!”
“是!”苏璇领命,心中却暗自思忖:徐缺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那木盒里的东西,是他调包的?还是疤狼真的另有藏匿之处?
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被那家伙当了一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