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正对着药罐出神,忽听院外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扁担掉在了地上。他掀开门帘出去,见是邻村的刘老五,正捂着腰蹲在地上,身边的空担子倒在一旁,筐绳还缠着他的裤腿。
“五叔,这是咋了?”陈砚之赶紧上前扶他。刘老五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全是冷汗,手一个劲往腰后指:“动不得,动不得……刚才挑着粪桶过门槛,猛地一使劲,腰就跟断了似的。”
陈守义听见动静,从里屋挪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翻得起毛边的《本草备要》。“老毛病又犯了?”他放下书,伸手在刘老五腰上按了按,“是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就这儿……哎哟!”刘老五疼得抽气,“跟上次比,邪乎多了,腿都有点麻。”
陈守义摸了摸下巴:“怕是椎间盘又突出了。砚之,去把灶上的酒拿来,再取点艾叶。”
陈砚之应着去了。灶台上的米酒还温着,是前儿他娘酿的,酒精度不高,带着点米香。他抓了把干艾叶,用剪刀剪得碎碎的,装在个小布包里。
“五叔你先忍忍。”陈守义接过酒碗,往里面撒了把艾叶末,用火折子点着了。淡蓝色的火苗“腾”地窜起来,裹着酒香和艾叶的辛气,在碗里跳得欢。等火苗快灭了,他蘸着带火的酒,在刘老五腰上快速搓起来。
“嚯!这劲儿!”刘老五疼得直咬牙,却又忍不住哼唧,“又烫又舒服,咋说呢……就像有小针在往骨头缝里钻,又麻又酥。”
“这叫火酒疗法。”陈守义手上没停,力道均匀地打着圈,“米酒活血,艾叶散寒,火劲儿带着药气往经络里走,比光贴膏药管用。”他转头对陈砚之说,“你记着,这法子得用陈米酒,新酒太冲,容易烧得皮肤疼;艾叶得是陈艾,当年的艾叶太燥,容易上火。”
陈砚之蹲在旁边,拿个小本子记着,笔尖跟着爷爷的动作动:“那要是没有米酒,用别的酒行不?”
“白酒太烈,容易伤皮肤;啤酒太淡,带不动药气。”陈守义把剩下的酒渣往刘老五腰上一敷,用布条缠紧,“就得这种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性子绵,刚好能把药气送进去。”
刘老五哼哼着:“还是大爷您有办法,去年在镇医院做理疗,烤电烤了半个月,也没这几下舒坦。”
“医院有医院的规矩,咱有咱的土法。”陈守义拍了拍手站起来,“你这得躺几天,别瞎动弹。砚之,去抓副药,杜仲、牛膝、桑寄生、独活……各十五克,再加五克细辛。”
陈砚之刚要去,刘老五急了:“别别别,大爷,我可喝不了那苦药汤子,比黄连还难咽。”
“谁让你喝了?”陈守义瞪他一眼,“这是外洗的。拿回去用热水泡了,熏完再洗,一天两回。”他顿了顿,又补充,“记住,水不能太烫,熏到能下手了再洗,别跟去年似的,急吼吼伸手,烫掉一层皮。”
刘老五嘿嘿笑了:“那回不是疼糊涂了嘛。对了大爷,我家那口子最近总喊心口疼,不是一直疼,就是一阵一阵的,像针扎似的,尤其夜里厉害。”
陈守义坐下来,指尖在膝盖上敲着:“她是不是总爱生闷气?夜里睡觉是不是还总做梦?”
“对对对!”刘老五一拍大腿,“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前阵子跟她儿媳妇拌了几句嘴,就一直搁心里,我劝了多少回都没用。”
“那是肝气郁结闹的。”陈守义对陈砚之说,“去拿点香附、郁金,再抓点玫瑰花,让她泡水喝。香附要醋制的,郁金得选黄皮的,玫瑰花要重瓣的,药效才够。”他又对刘老五说,“让她别光喝,每天傍晚去河边走走,喊两嗓子,把郁气喊出去,比啥药都管用。”
“喊两嗓子?”刘老五挠挠头,“她那人脸皮薄,怕是不好意思。”
“那让她摘点野菊花,揣兜里。”陈守义说,“闻着那股清香味,心里能敞亮点。记住要黄瓣的,白瓣的没劲儿。”
陈砚之抓药回来,把药包递给刘老五,又忍不住问:“爷,为啥肝气郁结要用香附和郁金啊?”
“香附是气病之总司,能疏肝解郁;郁金是血分之气药,能活血止痛。”陈守义解释着,顺手拿起桌上的陈皮,“就像这陈皮,既能理气,又能化痰,一药多用。但香附和郁金搭配,是气分血分一起调,比单用一样管用。”他指着药包,“你看,香附是皱巴巴的,那是因为醋制过,更能入肝;郁金看着黄澄澄的,那是质量好,要是发黑,就别用了。”
刘老五听得直点头:“还是你们读书人懂行,说的都是门道。不像我,只会说‘难受’‘不舒服’。”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陈砚之赶紧扶他。
“慢点,我让砚之送你回去。”陈守义吩咐道,“到家就躺好,别逞能。”
陈砚之扶着刘老五往外走,刘老五还在念叨:“等我好了,就去摘野菊花,给她揣兜里……”
送走刘老五,陈砚之回来时,见爷爷正对着药柜出神。“爷,您在想啥?”
“在想你刚才问的问题。”陈守义指着药柜最上层,“那里面放的都是陈药,像陈皮、半夏、艾绒,放得越久越好。但有些药就得用新的,像薄荷、荆芥,新鲜的效力才足,放久了就成柴禾了。”
他拿下一包薄荷,揉碎了递给陈砚之:“闻闻,这是今年的新薄荷,味儿多冲。”又拿出另一包,“这是去年的,你再闻。”
陈砚之对比着闻了闻,果然新薄荷的清凉味直冲脑门,旧的就淡多了,还带着点陈味。“那是不是所有药都这样?”
“哪能呢。”陈守义把薄荷放回去,“像黄连,越新越苦,苦能清热,新的正好;但黄柏就得用陈的,新黄柏太燥,容易伤胃。这就跟人一样,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用处,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用处,得看啥时候用,用在啥地方。”
陈砚之点点头,又想起个事:“爷,刚才五叔说心口疼,您咋知道是肝气郁结?万一是别的毛病呢?”
“你看他媳妇那性子,爱钻牛角尖,又刚拌过嘴,这是诱因。”陈守义走到院里,指着墙角的爬山虎,“藤蔓要是缠太紧,树就长不高;心里的结要是解不开,气血就堵。心口一阵一阵疼,像针扎,这是气滞血瘀的典型样儿。要是持续疼,那得去医院查,怕是心脏有大问题。”
他拍了拍陈砚之的肩膀:“看病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往里剥,先是看表象,再想根由,最后才下药。你得把药性吃透了,还得把人的性子摸透了,不然药下得再准,也治不了根。”
陈砚之看着爷爷的背影,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药柜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灶台上的米酒还在温着,香气混着艾叶的味道,慢悠悠地在院里打着转。他突然觉得,这些草药就像一个个密码,藏着自然的规律,也藏着人心的秘密,而他要学的,就是读懂这些密码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