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应天府,朱肃一行人便不再耽搁,一路快马加鞭,朝着辽东的方向纵马疾驰。
半个多月的风餐露宿,饶是朱肃这等自诩身体强健的人,也有些吃不消了。
而李景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天天嚷嚷着屁股要颠成八瓣了。
汤卫和花伟倒是精神头十足,他们本就是武将世家出身,这点苦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终于,在十一月的凛冽寒风中,一座雄伟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沈阳中卫,燕王朱棣的治下。
“总算是到了。”李景隆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感觉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再跑下去,我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路上了。”
朱肃勒住马缰,看着前方那座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城池,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进城,按计划行事。”
他们并不能以真实身份进入军营。
他们的身份是金陵附近卫所的军户子弟,因为父辈犯了事,需要到辽东的先锋营里“将功折罪”。
这身份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一来,解释了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二来,也解释了他们身上那股藏不住的“贵气”——毕竟是京城来的,眼界高点,说话讲究点,也说得过去。
最关键的是,先锋营。
这个地方,是整个辽东军中出了名的“垃圾桶”,也是“绞肉机”。
里面塞满了两种人:一种是本事通天、桀骜不驯的刺头儿;
另一种,就是他们这种戴罪立功的犯人,或者干脆就是从牢里提出来的死囚。
前者是狼,后者是羊。
把羊和狼关在一起,能活下来的,要么是比狼还凶狠的羊,要么就是能让狼都服气的牧羊人。
朱肃要做的,就是后者。
他化名朱骁武,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负责登记入伍的文吏。
那文吏耷拉着眼皮,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懒洋洋地翻着手里的文书。
“姓名,籍贯,所犯何事?”
“朱骁武,应天府人士,家父……因失职获罪,我等前来替父效力,将功折罪。”朱肃的声音平静无波。
文吏听到“应天府”三个字,眼皮才抬了一下,目光在四人身上扫了扫。
当他看到四人虽然风尘仆仆,但身上的衣料、腰间的配饰,都不是普通军户能用得起的时候。
嘴角撇了撇,露出一抹了然的讥讽。
又是有钱人家犯了事,拿钱买通关系,送子弟来军中镀金的。
不过这种人,被分到先锋营,基本就是去送死。
“行了,知道了。”文吏提笔在名册上划拉了几下,“先锋营,自己去领装备报道。”
说完,便把一块破木牌子扔在了桌上,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
李景隆拿起木牌,凑到朱肃身边低声道:“这家伙狗眼看人低啊,五……骁武哥,要不要……”
“算了。”朱肃摇了摇头,“我们的目的是进军营,不是跟一个小吏置气。走,领装备去。”
军需处,又是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
军需官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一双小眼睛在朱肃四人身上滴溜溜地转,最后落在了他们腰间的钱袋上。
“几位小哥,新来的?”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汤卫眉头一皱,就要开口。
朱肃却抢先一步,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了军需官的手里。
“官爷,我们兄弟几个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
军需官掂了掂银子,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许多。
“好说,好说!”他麻利地转身,从仓库里取出了四套还算过得去的棉甲和兵器。
“你们运气好,这批是刚到的新货,拿着!”
李景隆撇了撇嘴,什么新货,不过是别人挑剩下的罢了。
甲胄的边角处已经有了磨损,刀刃上也带着豁口。
但比起旁边堆着的那堆破铜烂铁,确实已经算是“VIp待遇”了。
四人换上统一的制式装备,原本的气度被掩盖了不少,总算多了几分军旅的草莽气。
提着行李,拿着兵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地面,走进了先锋营的营区。
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李景隆当场就差点吐了,捂着鼻子,脸色发白。
“我靠……这他娘的是人住的地方?”
朱肃也是眉头紧锁。
还没等他们找到自己的营帐,一阵喧哗声就从不远处最大的一个帐篷里传了出来。
“开!开!开!大!大!大!”
“操!又他娘的是小!”
“给钱给钱!”
四人对视一眼,掀开了那个营帐的帘子。
眼前的景象,让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巨大的营帐里,几十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这寒冬腊月里,竟然赤着上身,围在一起,吆五喝六地赌钱。
地上扔满了空酒坛子和骨头,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滩黄色的污渍,散发着刺鼻的臭气。
而他们分到的床位,就在那滩污渍的旁边。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输红了眼,抓起骰盅,重重地往地上一拍。
然后随口“呸”的一声,一口浓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了朱肃他们即将铺开的被褥上。
李景隆的脸,绿了。
朱肃的眼神,冷了。
花伟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他妈的!”
汤卫这个火爆脾气,第一个炸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飞起一脚,直接将地上的骰盅踢得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咣当落地。
原本喧闹的营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汤卫身上。
那群赤膊的赌徒缓缓站起身,一个个眼神不善,肌肉虬结的身体充满了压迫感。
“哟,新来的?”
一个坐在主位,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划到嘴角的刀疤,随着他的动作,那刀疤扭曲着,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就是这个营帐的头,先锋营的把总,张巍。
也是游击将军的心腹。
张巍上下打量着汤卫,又看了看门口的朱肃三人,脸上露出了轻佻的嘲讽。
“怎么?输不起,想掀桌子?”
“还是说……京城来的小少爷,看不惯我们这些粗人,想给咱们立立规矩?”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兵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哈哈,张头儿说得对!”
“看他们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怕不是还没断奶吧!”
“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朱肃脸色一沉,刚要上前,肩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是李景隆。
“别去。”李景隆在他耳边低语,“汤卫是行伍出身,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交给他。”
他顿了顿,又调侃道:“再说了,你连皇上都敢气,还怕他一个小小把总?杀鸡焉用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