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至,向来是肃穆而隆重的。
这一日,天色阴沉,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间呼啸穿梭。圜丘坛上,旌旗猎猎,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照品级列队,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宣德帝虽已年迈,但今日祭天大典,他依旧坚持亲自主持。他身着明黄色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冕冠,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登上汉白玉台阶。
就在宣德帝即将把手中的祭文投入燎炉的那一刻,变故陡生。
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也没有千军万马的冲锋。只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融于风雪之中的破空声。
一名一直低头跪在燎炉旁的执事太监,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卑微与顺从,取而代之的是死士决绝的寒光。他没有拔刀,而是猛地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那太监口中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团诡异的紫红色雾气。
那雾气在内力的催动下,借着凛冽的北风,瞬间将宣德帝笼罩其中。
“护驾!护驾!”
御林军统领睚眦欲裂,飞身扑上,一刀将那刺客的头颅斩下。但,一切都晚了。
宣德帝身形晃了晃,那张威严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黑气。
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整个人便向后直挺挺地倒去。
“陛下!”
“皇上!”
圜丘坛下,百官大乱。
......
宣德帝被紧急送回了养心殿。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跪在殿外,一个个面如死灰。那西域奇毒霸道无比,虽然陛下没有被利刃加身,但毒气入肺,已是深入骨髓。
入夜时分,宣德帝在弥留之际,短暂地清醒了片刻。
那是回光返照。
寝殿内,跪满了皇子和重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传......传朕口谕......”
宣德帝的声音微弱如游丝,却字字千钧。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太子虽然暗弱,但毕竟占着名分;三皇子谢景明贤名在外,素有大志,且党羽众多。众人都以为,这监国的重任,非此二人莫属。
然而,宣德帝那浑浊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竟然落在了那个身形魁梧、满脸横肉、跪在角落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大皇子谢景元身上。
“令......大皇子景晖......监国......统摄六宫......如有不从......杀无赦......”
说完这句话,宣德帝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深度的昏迷,至今未醒。
这一道口谕,就像是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大皇子?
那个只知道寻花问柳、性格粗鄙、甚至在朝堂上还会说脏话的大皇子?
那个连折子都批不利索、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的大皇子?
为什么是他?!
不仅百官懵了,连大皇子自己都懵了。
他瞪大了那双牛眼,指着自己的鼻子,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而跪在最前面的三皇子谢景明,那张原本写满了悲戚与关切的脸,在阴影中瞬间扭曲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
次日,大皇子谢景晖正式监国。
朝堂之上的画风,瞬间变得极其诡异。
金銮殿上,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旁边,设了一个监国座。
大皇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身上的蟒袍穿得有些紧绷,显得有些滑稽。
“那个......礼部尚书是吧?”大皇子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这折子上写的都是些什么鸟语?之乎者也的,老子......本王看得头疼!直接说事!要钱还是要人?”
礼部尚书是个老学究,听到“鸟语”二字,气得胡子乱颤,差点当场晕过去:“殿下!此乃祭天文书,需按古制......”
“去他娘的古制!”大皇子一拍桌子,震得笔墨乱跳,“现在父皇昏迷不醒,边关又不稳,哪有闲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驳回!不批!”
“殿下!不可啊!”
“再废话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朝堂上一片哀嚎。文官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滴血。这哪里是监国理政?这简直就是土匪进村啊!
然而,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圣旨就是圣旨,口谕就是口谕。在御林军明晃晃的刀枪下,没人敢公开违抗。大家只能捏着鼻子,辅佐这位粗鄙的大皇子,维持着朝廷的运转。
......
三皇子府。
书房内,一片狼藉。
名贵的宋瓷花瓶、珍稀的古玩字画,此刻全都变成了地上的碎片。
三皇子谢景明,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素有“贤王”美誉的皇子,此刻面目狰狞,双目赤红,手里提着一把剑,在书房里疯狂地劈砍着。
“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吼着,一剑将面前的书桌劈成两半。
“那个老糊涂!那个瞎了眼的老东西!”
“我谢景明哪里不如那个莽夫?论才学,论谋略,论人望,我哪一点不比那个只知道杀猪的大哥强?!”
“他宁愿把江山交给一头猪,也不肯交给我?!”
“殿下息怒!殿下慎言啊!”
几个心腹谋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发泄了一通后,谢景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扔下剑,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胸口剧烈起伏。
“殿下,”谋士首领赵先生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此举,虽出人意料,但细想之下,未必没有深意。”
“深意?什么深意?难道是觉得那个莽夫能治国?”谢景明冷笑。
“不。”赵先生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正是因为知道大皇子不能治国,才选的他。”
“大皇子无才无德,且没有文官集团的支持,他在朝中唯一的依仗就是陛下。陛下让他监国,就是看中了他‘孤立无援’,好控制。只要陛下醒来,随时可以收回权力。”
“而殿下您......”赵先生看了一眼谢景明,“您羽翼已丰,若让您监国,陛下怕是......醒来也睡不着了。”
谢景明闻言,沉默了。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杀意。
“好一个制衡之术,好一个帝王心术。”
“既然父皇不仁,那就别怪儿臣不义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皇宫的方向。
“那个莽夫根本压不住场子。现在朝中人心惶惶,正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传令下去。”
谢景明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
“联系京郊大营的张统领,还有九门提督。让他们做好准备。”
“还有......给江南那边去信。让汪家和其他几大盐商,把所有的银子都给我运过来。这一仗,需要钱,很多钱。”
“大哥既然喜欢坐那个位置,那就让他坐。不过......这椅子烫不烫屁股,还得我说了算。”
“我要在春节之前,让这京城......知道应该是谁的天下!”
......
此时的江南,姑苏城。
锦绣山庄内,秋风萧瑟,落叶满庭。
秋诚坐在“锦绣阁”的书房里,手里捏着那封来自京城的加急密信。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透着森森寒气。
那是沈月绫通过“海棠急脚递”传回来的最新情报。
“宣德帝遇刺昏迷,大皇子监国,三皇子图谋造反。”
秋诚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表哥,出什么事了?”
陆明玥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壶刚温好的酒。她见秋诚神色凝重,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紧接着,沈月绫、柳清沅、郑思凝、薛绾姈、陈簌影等人也陆续走了进来。她们都察觉到了山庄里气氛的异常,暗卫的调动频繁,信鸽往来不绝。
“京城,要乱了。”
秋诚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女,并没有隐瞒。
“皇帝昏迷,大皇子监国。三皇子肯定不服,想来已经在暗中调兵遣将,准备逼宫造反了。”
“啊?”
众女大惊失色。
“那......那咱们怎么办?”柳清沅急道,“咱们国公府......”
“国公府手握重兵,是双方都要争夺的焦点。”秋诚冷静地分析道,“我爹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三皇子即便是要造反,必须要拉拢我爹,或者……除掉我爹。”
“而且,”秋诚冷笑一声,“大皇子那个莽夫,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他监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收回所有的兵权。他对我爹,也是忌惮得很。”
“前有狼,后有虎。”郑思凝皱眉道,“国公府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没错。”秋诚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大乾舆图前,手指在京城的位置重重一点。
“所以,我们不能再等了。”
“现在,是回去的最佳时机。”
“为什么?”陆明玥不解,“现在回去,不是往火坑里跳吗?表哥你之前不是说,要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再回去收拾残局吗?”
“时局变了。”秋诚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之前我以为,宣德帝还能撑几年,所以想在江南多积攒些实力。但现在,皇帝突然倒下,权力的真空期提前到来。”
“如果我们在江南观望,等到三皇子真的造反成功,或者大皇子彻底掌控了局势,无论哪一方赢了,为了巩固皇权,第一个要清洗的,绝对是咱们这些手握重兵的勋贵。”
“我们必须回去,必须在这场风暴中心,占据一席之地。”
“只有身在局中,才能破局。”
秋诚的声音坚定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而且,我赌那个大皇子,根本压不住三皇子。三皇子一旦起事,必是雷霆万钧。到时候京城大乱,我爹娘还在府中,我为人子,岂能为了自身安危,置父母于险地?”
听到这里,沈月绵手中的剑柄被她握得“咯吱”作响。
“公子,我们跟你回去。”
沈月绫率先表态,她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我也去!”陆明玥挥舞着拳头,“正好去揍那个三皇子一顿!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生意可以不做,但家不能不保。”柳清沅也收起了算盘。
“公子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郑思凝柔声道。
“京城的风水,我也想去看看。”薛绾姈媚笑道。
“打架带上我!”陈簌影兴奋地举手。
看着这一张张毫无惧色的脸庞,秋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
他缓缓说道。
“这次......我一个人回去。”
“什么?!”
众女大惊失色。
“表哥你疯了?!”
陆明玥急得跳了起来。
“京城那么危险,你一个人回去怎么行?”
“就是啊公子!”
薛绾姈也急了。
“咱们是一家人,说好了要共进退的!”
“正因为是一家人。”
秋诚的声音沉了下来。
“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去涉险。”
“这一次,不是去游山玩水,也不是去经商斗气。”
“是去玩命。”
“京城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三皇子一旦起事,必是雷霆万钧。”
“我若是带着你们,目标太大,且不说路上的危险,到了京城,你们就是我的软肋。”
“万一有人拿你们来威胁我,或者威胁我爹,咱们成国公府就真的完了。”
秋诚走到陆明玥面前,按住她的肩膀。
“玥儿,你听我说。”
“锦绣山庄是咱们的大本营,也是咱们最后的退路。”
“这里需要人守着。”
“你武功高,要留下来保护大家。”
“还有清沅。”
秋诚看向柳清沅。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我在京城能不能站稳脚跟,全靠你在江南的支援。”
“你得留下来,替我守住这钱袋子。”
“思凝,绾姈,簌影。”
秋诚一一看着她们。
“你们都有各自的任务。”
“绾姈要负责江南的情报网,确保京城和江南的消息畅通。”
“思凝要帮我稳住江南的文人士子,造势。”
“簌影要协助玥儿守卫山庄。”
“你们留在这里,比跟我去京城更有用。”
众女听着他的安排,眼眶都红了。
她们知道,秋诚说得有道理。
但她们更知道,这只是借口。
他只是想保护她们。
他想一个人去面对那滔天的巨浪。
“可是......”
郑思凝哽咽道。
“公子一个人去,谁照顾你的起居?谁保护你的安全?”
秋诚笑了笑。
“我当然不是一个人。”
他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杜月绮、沈月绫和沈月绵。
“月绮心细,让她跟着我照顾饮食起居。”
“月绫掌管暗卫,京城的那些钉子需要她去激活。”
“月绵.......她是我的剑,必须随身带着。”
“就她们三个。”
“其他人,全部留下。”
“这是命令。”
秋诚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身上散发出一种属于世子的威严。
众女看着他,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也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再任性了。
“好。”
陆明玥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听表哥的。”
“我会守好山庄的。”
“谁敢来捣乱,我就扎死他!”
“这就对了。”
秋诚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放心吧,你表哥我命硬得很。”
“等我平定了京城的风雨,就回来接你们。”
“到时候,咱们还要一起放风筝,一起吃螃蟹。”
......
离别总是来得太快。
为了不引人耳目,秋诚决定轻车简从,即刻出发。
没有盛大的送别仪式。
只有锦绣山庄门口,那依依不舍的几道倩影。
“公子,这件大氅带着,京城冷。”
柳清沅把一件厚厚的狐裘塞进马车。
“这里面还有一百万两银票,缝在夹层里了。”
“不够再写信回来。”
“公子,这是我做的安神香。”
薛绾姈把一堆瓶瓶罐罐塞给杜月绮。
“还有这几瓶是毒药,见血封喉的,防身用。”
“表哥......”
陆明玥把自己最心爱的银枪递了过来,却又缩了回去。
“算了,这枪太长,不好带。”
她解下腰间的匕首,塞给秋诚。
“这个给你,削铁如泥!”
郑思凝什么也没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眼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早点回来。”
陈簌影眼泪汪汪地拉着沈月绵的手。
“月绵姐,你要保护好公子啊。”
沈月绵郑重地点了点头。
秋诚看着这一张张梨花带雨的脸,心中一阵酸涩。
但他不敢多停留。
怕再多看一眼,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走了。”
他翻身上马,对着众女挥了挥手。
“等我好消息。”
“驾!”
照夜玉狮子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杜月绮和沈氏姐妹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紧随其后。
车队很快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只留下漫天的烟尘,和那几位痴痴凝望的佳人。
......
深秋的北风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在京城那巍峨厚重的城墙下打着旋儿。
原本车水马龙的德胜门,如今却笼罩在一层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自打宣德帝在冬至祭天大典上遇刺昏迷,大皇子谢景晖奉旨监国以来,这京城的天就仿佛塌了一半。
街道上巡逻的御林军比往日多了三倍不止,一个个披坚执锐,目光凶狠地审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大皇子谢景晖虽然名为监国,但他那粗鄙暴虐的性子,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如今一朝得势,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恨不得把这京城的每一块砖都翻过来检查一遍,名为搜捕刺客同党,实则是在借机清除异己,立威施压。
然而,就在这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的时刻,一支挂着麒麟旗帜的车队,却如同一把利刃,毫无顾忌地刺破了这份凝重的死寂,缓缓驶向了戒备森严的城门。
那是成国公府的车队。
坐在宽大马车内的秋诚,手里正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冷笑。
沈月绫跪坐在一旁,正低声向他汇报着京城最新的动向。
“公子,大皇子谢景晖监国后,行事越发乖张。他虽然不敢明着动咱们成国公府,但在城门口设了重卡,说是为了防止刺客潜逃,实则是想给各路回京的勋贵一个下马威。尤其是针对咱们家,听说他特意调了御林军中最为刁钻的‘黑羽卫’来守这德胜门。”
“黑羽卫?”秋诚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不过是一群看门狗罢了。谢景晖想拿我立威?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只要我爹一天还在北地领兵,只要那十万‘秋家军’还在与北蛮对峙,借他谢景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这便是秋诚的底气。
他的父亲,成国公秋荣,乃是大乾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此刻正率领大军镇守北疆,将凶悍的北蛮铁骑死死挡在国门之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监国的大皇子,还是暗中窥伺的三皇子,都要把成国公府当祖宗一样供着。
谁敢动秋荣的独子?那就是逼着北疆大军回师勤王,那就是自掘坟墓!
“停车!例行检查!”
车队刚到城门口,果然被一队身穿黑色铠甲、面容阴鸷的士兵拦了下来。
领头的一个校尉,手按刀柄,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目光在马车上那面麒麟旗上扫了一眼,却故作不知地喝道:“哪来的车队?不知道现在是战时戒备吗?所有人下车,接受搜身!”
赶车的马夫是成国公府的老人,闻言眉头一皱,冷声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成国公府世子爷的车驾!谁敢阻拦?”
“哟呵?成国公府?”那校尉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不仅没退,反而上前一步,用刀鞘拍了拍车辕,“世子爷又怎么了?大皇子有令,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进城一律严查!谁知道你们车里藏没藏着刺客?少废话,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