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陈朔的思考。
是送早餐的伙计——这是安全屋的日常服务,每天早上六点,附近茶馆的伙计会送一份早餐过来,里面有豆浆、油条和一份当天的报纸。
陈朔开门,接过食盒,给了伙计一点赏钱。
关上门,他先检查了食盒底层——没有密信,今天是干净的。然后他展开报纸,《中央日报》新年特刊,头版是汪精卫的新年祝词,旁边配着一张合影:汪精卫、影佐祯昭、周佛海等人在国民政府大楼前拱手拜年。
照片上,影佐站在汪精卫右侧,面带微笑,但眼神冷峻。周明远站在第二排边缘,表情僵硬。
陈朔快速浏览新闻,目光停留在第三版的一条消息上:
《金陵商会新年团拜会今日举行,各界名流将齐聚大华饭店》
报道列出了预计出席的名单,有政界、商界、文化界近百人。在文化界代表一栏,陈朔看到了周明远的名字,也看到了自己的化名——“华昌贸易公司经理张明轩”。
看来影佐没有阻止这次团拜会。为什么?是因为他也想观察?还是因为团拜会有其他价值?
陈朔翻到社会新闻版,一条小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昨夜夫子庙发生轻微火情,文渊阁书店幸未受损》
报道称,昨夜子时左右,夫子庙附近一家纸扎铺失火,火势蔓延到相邻建筑,消防队及时赶到扑灭。文渊阁书店与起火点仅一墙之隔,但未受损失,只是“部分书籍因救火时淋水受潮”。
陈朔放下报纸,眼神变得锐利。
时间:昨夜子时——正是墨痕出现在安全屋的时候。
地点:文渊阁书店隔壁失火——偏偏是顾文渊的书店。
结果:书籍淋水受潮——正好给顾文渊“整理书籍、暂停营业”提供了理由。
太巧了。
陈朔几乎可以肯定,这场火不是意外。有人要在顾文渊撤离前,给他的书店制造一个合理的停业借口。这样一来,顾文渊“回苏州祭祖”就更加顺理成章,不会引起怀疑。
是谁放的这把火?
“棋手”吗?他在帮顾文渊善后?
还是影佐?他想用火灾试探顾文渊的反应?
或者,是顾文渊自己?他为了撤离更顺利,导演了这场火?
陈朔无从判断。但他知道,今天下午的团拜会,他必须去。他必须见到周明远,必须亲眼看看这个旋涡中心的人,现在是什么状态。
上午八点,苏婉清回来了。
“顾文渊那边安排好了。”她汇报,“他同意走水路,下午一点从书店出发,一点半到下关码头,两点上船。店员那边也说好了,今天开始书店暂停营业,整理受潮书籍——正好利用昨晚那场火灾。”
“火灾的事,顾文渊怎么说?”
“他说不是他干的。”苏婉清压低声音,“但他觉得这场火来得太及时了。昨晚火起时,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撤离。消防队来救火,水确实淋湿了一些书,但都是不太重要的。最关键的账本和密件,他早就收好了。”
陈朔点点头:“林墨那边呢?”
“他早上七点就带着画具出门了,说要去紫金山写生。我给了他暗号,如果发现异常,就在画上加一只不合季节的蝴蝶。”
“好。”陈朔看了看怀表,“现在离团拜会还有七个小时。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您说。”
“去查‘东亚兴业株式会社’在金陵有没有分支机构。”陈朔说,“墨痕提到的那家公司,背后有‘镜像资本’。如果‘棋手’真的在下一盘大棋,他不可能只在上海布局,金陵一定也有他的触角。”
“怎么查?”
“用张明轩的身份。”陈朔说,“华昌贸易公司是做丝绸和文房四宝的,可以借口拓展业务,去工商登记处查询在金陵的贸易公司名录。重点是日资或中日合资的公司,特别是1939年后新注册的。”
苏婉清记下:“我上午就去办。”
“小心点。”陈朔叮嘱,“工商登记处一定有影佐的眼线。你的身份是张明轩的妻子和助手李婉如,做这一切要符合‘帮老板和丈夫拓展业务’的逻辑。带上我们的产品目录,带上名片,表现得像个敬业的助手。”
“我明白。”
苏婉清离开后,陈朔开始准备下午的团拜会。
他选了一套深灰色西装,配银色领带,外罩黑色呢子大衣。皮鞋擦得锃亮,礼帽仔细刷过。他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看着镜子里那个四十二岁的“张明轩”——眼角有刻意画出的细纹,鬓角有几缕挑染的白发,背微微佝偻,完全是一个中年商人的模样。
但眼睛没变。
陈朔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是穿越者的眼睛,是经历过监狱烙铁、申城谍战、经济博弈、认知战争的眼睛。是见过太多生死,懂得太多秘密,背负太多责任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让肩膀更松弛一些,让眼神更浑浊一些,让整个人的气场更“普通”一些。
然后,他走出了安全屋。
上午的金陵城,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街上人来人往,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商店大多关门,但茶馆、饭店生意兴隆。孩子们在街上玩耍,鞭炮声此起彼伏。
陈朔叫了一辆黄包车,先去了夫子庙。
他想亲眼看看文渊阁书店的情况。
车到夫子庙,远远就看到书店门口围着一群人。陈朔下车,付了车钱,慢慢走过去。
书店的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因邻铺失火,本店部分书籍受潮,即日起暂停营业整理,正月十五后恢复营业。敬请谅解。——文渊阁书店谨启”
告示上的字是顾文渊亲笔,陈朔认得。
书店旁边的纸扎铺确实烧得不轻,门面焦黑,里面一片狼藉。几个工人在清理废墟,空气中还弥漫着焦糊味。
陈朔站在围观人群里,观察着四周。
街对面茶馆二楼,窗户开着,里面坐着两个人,正在喝茶——但他们的注意力明显在书店这边。斜对面的杂货店门口,一个卖香烟的小贩,眼神总往书店瞟。更远处,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靠在电线杆上看报纸,但报纸拿反了。
影佐的人。至少三组。
看来影佐确实在监控顾文渊。但为什么没有阻止他撤离?是因为火灾给了合理借口?还是影佐想放长线钓大鱼?
陈朔转身离开,没有停留。
他走进一家开门的茶馆,要了一壶龙井,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书店门口的一部分。
茶馆里人不少,大多是来拜年顺便喝茶聊天的。陈朔听着周围的谈话:
“……听说昨晚那场火蹊跷得很,纸扎铺老板说根本没点火……”
“……文渊阁的顾老板运气好,再晚一点,那些古籍就全完了……”
“……我听说顾老板今天要回苏州祭祖,书店才关门的……”
“……祭祖?大年初一祭祖?不是应该在家里守岁吗……”
人们的议论里,有好奇,有怀疑,也有事不关己的闲聊。
陈朔喝了半壶茶,起身结账。
走到门口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墨。
林墨背着画夹,从街角拐过来,看样子是刚从紫金山回来。他看到陈朔,眼神微微一闪,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旁边的一家文具店。
陈朔会意,也跟了进去。
文具店里人不多,林墨在挑选宣纸。陈朔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假装看笔墨。
“山上情况怎么样?”陈朔低声问。
“多了三个检查站。”林墨也低声回答,手上继续翻看宣纸,“都在上山的主路上。便衣至少有二十个,分散在山道各处。我还看到一组人在测绘——不是在测地形,像是在测什么信号。”
“信号?”
“对。”林墨说,“他们拿着一种我没见过的仪器,有天线,有表盘,像是无线电侦测设备。我假装写生,画了他们设备的草图。”
林墨从画夹里抽出一张速写纸,悄悄递给陈朔。纸上画着一个箱式仪器,有天线,有旋钮,还有一个人戴着耳机在听。
陈朔心中一凛。
这是无线电测向仪。影佐在紫金山部署测向站,目的是什么?监测电台信号?但紫金山不是城区,地下电台通常不会设在山上……
除非,影佐怀疑有人在用紫金山作为中继点。
或者,他是在测试一种新的监控技术——用高地的地理优势,扩大无线电监控范围。
“还有什么?”陈朔把速写纸收好。
“我下山时,看到两辆卡车往中山北路方向开。”林墨说,“车上盖着帆布,但帆布没盖严实,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是档案柜,很多档案柜。”
中山北路,那是影佐的“对华特别战略课”总部所在地。
影佐在搬运档案。为什么要在新年第一天搬运档案?是搬家?还是有什么紧急行动需要调阅大量资料?
“你做得很好。”陈朔说,“现在回家,这几天不要出门。如果有人问,就说在准备画展。”
“画展?”
“对。”陈朔说,“青年画会的新年画展,正月十五在夫子庙展出。这个画会年前就计划了,你去把它落实。这是你的掩护。”
林墨明白了:“好,我这就去办。”
陈朔先离开文具店,叫车去工商登记处。
路上,他反复思考着林墨带来的信息:紫金山的测向站、中山北路的档案搬运、书店门口的监控……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如果连在一起,会指向什么?
影佐在搭建一个更庞大的监控系统——从物理空间(检查站)到电磁空间(无线电测向)到数据空间(档案调阅)。他想覆盖整个金陵,想建立一种“全息感知”能力。
但这一切需要时间、资源、专业团队。影佐为什么这么急?是因为上级的压力?还是因为他预感到了什么更大的威胁?
车到工商登记处,陈朔下车。
苏婉清已经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查到了。”她迎上来,压低声音,“东亚兴业株式会社在金陵有办事处,就在新街口的中山大厦七楼。他们是去年十月注册的,法人代表叫松本健一,业务范围是‘贸易、投资、咨询服务’。”
“松本健一……”陈朔重复这个名字,“背景呢?”
“登记信息上写的是日籍商人,四十五岁,住址是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但我查了上海方面的资料,霞飞路确实有这个人,但他大部分时间不在上海,经常往返于上海、南京、武汉之间。”
“往来这么频繁,做什么生意?”
“登记处的人说,东亚兴业的业务很杂,有纺织品、五金、药品,还有文化产品。”苏婉清顿了顿,“最奇怪的是,他们上个月刚申请了一笔大额外汇,理由是‘进口精密仪器’。但具体是什么仪器,没有写明。”
精密仪器。
陈朔想起了林墨画的无线电测向仪。
难道东亚兴业在帮影佐进口设备?或者,“棋手”通过这家公司,在为影佐提供技术支持?
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复杂了——“棋手”一边在暗中搅局,一边又在明面上帮影佐?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还有别的发现吗?”陈朔问。
“有。”苏婉清说,“我在查别的公司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名字——‘金陵文化振兴基金会’。”
“这是什么?”
“一个半月前新成立的基金会,注册资金一百万日元。”苏婉清说,“业务范围是‘资助文化事业、扶持艺术家、推广优秀文化作品’。法人代表是……”
她停住了。
“是谁?”
“影佐祯昭。”苏婉清说,“他自己担任基金会的理事长。”
陈朔愣住了。
影佐成立了一个文化基金会,自己当理事长。用日方的资金,资助金陵的文化事业。这和他推行的“金陵文化振兴计划”完全吻合——用资源收买、用资金引导、用合法外衣包装文化控制。
但问题在于,这笔钱从哪里来?
一百万日元不是小数目。日军军费紧张,不可能拨这么多钱给一个文化基金会。除非……
“基金会的资金来源是什么?”陈朔问。
“登记信息上写的是‘社会捐赠’。”苏婉清说,“但捐赠者名单是保密的。我试着问了登记处的人,他们说这是日方内部事务,不便透露。”
社会捐赠。一百万日元的社会捐赠。
陈朔几乎可以肯定,这里面有“东亚兴业”的影子,有“镜像资本”的影子,甚至有“棋手”的影子。
“棋手”在给影佐提供资金,让他推行文化控制计划。但同时,“棋手”又在暗中搅局,激化各方矛盾。
这就像一个实验:投入资源,观察反应,记录数据,调整参数。
而金陵城里的所有人——影佐、鹈饲、周明远、陈朔、文化界、商界——都成了实验对象。
陈朔感到一阵恶心。
他抬头看向工商登记处的大门,那扇门背后,是成千上万的企业档案,是无数资金的流向,是复杂的社会网络。而所有这些,可能都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绘制成了一张巨大的实验图谱。
“我们回去吧。”陈朔说,“团拜会下午三点开始,我需要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苏婉清问。
“准备见周明远。”陈朔说,“也准备见影佐——我猜他今天也会出现在团拜会上。既然大家都在同一张棋盘上,总得打个照面。”
他们叫了车,返回颐和路安全屋。
路上,陈朔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棋手”真的存在,如果这场博弈真的是一场实验,那么实验的目的是什么?
培养一个更强大的对手?测试某种社会控制模型?还是单纯地,观察人类在压力下的行为模式?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今天下午的团拜会,将是一个关键节点。周明远、影佐、他自己,三方首次同时出现在公开场合。会有试探,会有交锋,会有暗流涌动。
而他,必须在这场“表演”中,找到破局的线索。
车到安全屋,陈朔下车时,看到门口的地上有一张纸条。
他捡起来,上面只有一行字:
“团拜会,别坐主桌。小心穿棕色皮鞋的人。”
没有落款。
陈朔把纸条递给苏婉清,两人对视一眼。
有人在提醒他们。
但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是“棋手”的又一个棋子,还是某个看不下去了的旁观者?
陈朔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张棋盘,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第七卷第二章·晨曦布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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