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下关码头。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码头上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工人们已经开始忙碌,扛着麻袋、推着板车,在栈桥和货船之间穿梭。吆喝声、号子声、货轮汽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码头特有的喧嚣。
在这喧嚣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个工人正围着一个识字板。木板用木炭写着几个简单的字:“工”、“人”、“力”、“量”。教他们识字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戴着一副断了腿用线绑着的眼镜。
“老赵,这个‘力’字怎么写来着?”一个年轻工人挠着头问。
被称作老赵的中年人耐心地重新写了一遍:“一横,一竖折,再一撇。记住,力字要写得有劲,就像咱们干活使的力气。”
这原本只是一个自发的识字班,工人老赵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闲时就教工友们认几个字。但三天前,有人“偶然”送来了几本旧的识字课本和一堆用过的作业本,还有一盒粉笔。东西不多,但够用。
老赵不知道送东西的人是谁,只听码头管事说是个“热心人”,看工人们想学文化,就捐了点旧物件。管事还特意叮嘱:“好好教,别教不该教的。”
不该教的是什么?老赵心里有数。他就教认字,教算术,偶尔念几句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工人们喜欢听,说这些诗“说得像咱们的事儿”。
晨雾渐散,识字班结束。工人们散去上工,老赵收拾着识字板,忽然发现木板下压着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三块银元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添些灯油,夜课可用。”
没有落款。
老赵看着那三块银元,手有些抖。这不是小数目,够他全家一个月嚼用。但他更在意的是“夜课”这个说法——白天要上工,确实只有晚上有时间。可晚上点灯教课,灯火通明,会不会太招摇?
他想了想,把银元小心收好。晚上再说,晚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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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中华门外棚户区。
这里住的大多是逃难来的农民和城市贫民,低矮的窝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清晨,女人们在公用水井边排队打水,男人们准备出门找活,孩子们在泥地里追逐打闹。
巷子最里头,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庙早就荒废了,神像残缺,香炉里积满灰尘。但最近,庙里每晚都会传出说书声。
说书的是个瘸腿老汉,姓孙,年轻时走南闯北,会讲许多故事。他原本只是在街头摆摊,挣几个铜板糊口。但三天前,有人出钱修缮了土地庙,还给他置办了一张破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煤油灯。
“孙爷,今晚讲啥?”一个半大孩子趴在庙门口问。
孙老汉清了清嗓子:“今晚讲《说岳全传》,岳飞抗金,精忠报国。”
“官府让讲吗?”有人担心地问。
“怎么不让?”孙老汉眼睛一瞪,“岳飞是忠臣,忠臣的故事为啥不让讲?再说了,我在这破庙里讲,又不出去讲,碍着谁了?”
确实,棚户区是金陵城最边缘、最混乱的地方,警察很少来,便衣更不会来这种地方受罪。在这里讲故事,只要不聚众闹事,没人管。
但孙老汉心里清楚,有些故事要换种讲法。岳飞抗金,要强调“忠君爱国”,少提“抵抗外侮”;要讲岳飞的“悲壮”,少讲他的“胜利”。这是给他修缮庙宇、提供煤油的那个人隐晦提醒的。
“那个人”是谁?孙老汉不知道,只知道是个穿长衫的先生,说话和气,给钱爽快,只说“想让老百姓听听老故事,别忘了祖宗”。
忘了祖宗?孙老汉心想,我哪能忘。我爷爷的爷爷,就是跟着史可法守扬州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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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颐和路安全屋。
苏婉清正在整理昨晚收到的基层活动报告。这些报告不是直接送来的,而是通过复杂的传递链:码头识字班的情况,由一个工人传给在茶馆跑堂的表弟,表弟传给在书店当伙计的邻居,邻居再传给顾文渊书店的一个老顾客,最后才到苏婉清手中。
同样,棚户区说书场的信息,通过卖菜的、送水的、收破烂的,几经辗转才传递过来。
这种传递方式效率低,信息可能失真,但安全。即使某一环被突破,也只能追查到上一环,无法溯源到源头。
“两个点都启动了。”苏婉清向陈朔汇报,“码头识字班有二十三个固定学员,棚户区说书场每晚听众三十到五十人。都是最底层的人,影佐的监控网络覆盖不到。”
陈朔站在文化生态图谱前,用铅笔在上面添了两个新的标记点:下关码头(蓝色三角)、中华门外棚户区(绿色三角)。图谱上已经密密麻麻,但这两个点的位置很边缘,很分散。
“紫金山下的村庄呢?”他问。
“顾文渊亲自去安排了。”苏婉清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当私塾先生,可以以‘办学’的名义组织村民识字、听戏、讲故事。村庄更封闭,更安全。”
陈朔点点头。这就是他设想的“第二层网络”——在最基层、最边缘、最不被注意的地方,播撒文化种子。这些种子不会马上开花结果,但它们会在土壤深处扎根,慢慢生长。
“影佐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问。
“文化艺术节后的第一轮‘约谈’基本结束了。”苏婉清翻看记录,“被约谈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表示愿意‘配合’,五人态度暧昧,三人明确拒绝。拒绝的人已经受到警告——解职、停课、限制活动。”
“许慎之呢?”
“他同意诗社加入‘金陵诗友会’,但提出了三个条件。”苏婉清念出条件,“第一,诗社保持组织独立性,自主选举负责人;第二,创作内容不受强制规定;第三,活动经费自筹,不接受官方直接拨款。”
陈朔微微一笑:“提得好。影佐怎么回应?”
“影佐答应了前两个条件,但坚持要‘适度资助’。最后达成妥协——官方提供场地和部分物资,但不过问具体使用。”
这是一种典型的“控制与反控制”博弈。影佐要的是名义上的归属和有限的监管,许慎之要的是实际上的自主权。双方各退一步,表面上都赢了。
“其他团体呢?”
“林墨的画会也同意加入官方‘青年艺术家协会’,条件类似。”苏婉清说,“但有几个小型读书会拒绝了,表示‘只想自由读书,不想参加组织’。影佐没有强迫,但加强了对他们的监控。”
“这是分化策略。”陈朔分析,“愿意合作的,给胡萝卜;拒绝合作的,给大棒;态度暧昧的,持续施压。影佐在用最小的成本,争取最大的控制面。”
“那我们要怎么做?”
“配合他的分化。”陈朔说,“让一部分团体公开合作,成为‘模范’;让一部分团体保持距离,成为‘中立者’;让一部分团体完全隐蔽,成为‘暗流’。这样,影佐看到的将是一个分层的、复杂的、难以完全掌控的生态。”
就像一片森林,有高大的乔木,有低矮的灌木,还有地面的苔藓和地下的根系。你可以砍伐乔木,但很难清除所有生命。
苏婉清记录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顾文渊查到了一些关于藤田浩二的信息。”
“哦?”
“藤田浩二,东京帝国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师从着名心理学家松本润一。三年前志愿来华,最初在华北从事‘民众心理调查’,去年调到影佐手下。”苏婉清念出资料,“他发表过几篇论文,观点比较特别——认为武力镇压只能制造表面顺从,真正的统治需要‘文化认同’和‘心理归属’。”
“这和影佐的理念有什么区别?”
“影佐也重视心理战,但他的重点是‘社会控制’和‘行为引导’。”苏婉清分析道,“藤田更注重‘情感联结’和‘价值认同’。简单说,影佐想让人‘不敢反抗’,藤田想让人‘不想反抗’。”
陈朔沉思。这种理念分歧,在平时可能只是学术争论,但在实际工作中,可能演化为策略冲突,甚至权力斗争。
“藤田在影佐手下地位如何?”
“不太高,但有专业影响力。”苏婉清说,“他是分析组副组长,负责文化心理分析。据周明远观察,影佐对他的建议‘尊重但不完全采纳’。两人在会议上常有分歧,但影佐是上级,有最终决定权。”
“那藤田有没有可能……”
“成为我们的信息源?暂时不能。”苏婉清摇头,“但他可能成为影佐体系内的一个‘干扰源’。如果我们能巧妙利用他们的分歧,也许能影响影佐的决策,至少能让他分散精力。”
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这是斗争的高级形式。陈朔开始思考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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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中山北路总部。
影佐祯昭正在主持“金陵文化振兴计划”第一次工作会议。参会的有十余人,包括文化、教育、宣传各部门的代表,以及他手下的核心幕僚。
藤田浩二坐在会议桌中段,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计划草案。
“第一期目标,是在三个月内,完成对金陵文化生态的全面摸底和初步引导。”影佐站在挂图前,用教鞭指着上面的图表,“具体分为三个方向:第一,对现有文化团体进行归类和整合;第二,建立官方主导的文化平台和渠道;第三,培养新一代‘合作型’文化人才。”
他详细讲解每个方向的具体措施:建立全市文化团体登记制度,成立官方文化协会和专业委员会,创办或控制主要文化刊物,组织系列讲座和展览,选拔优秀青年进行“重点培养”。
计划很系统,很全面。但藤田浩二听着,眉头微微皱起。
“藤田君有什么意见?”影佐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藤田站起身,礼貌但坚定地说:“大佐的计划很周密,但我担心,这些措施可能过于‘刚性’。文化是柔性的,是情感的,是习惯的。如果用力过猛,可能适得其反。”
“你的意思是?”
“比如文化团体登记制度。”藤田说,“强制登记会让许多小团体转入地下,反而更难监控。不如采用‘自愿登记、登记有奖’的方式,用利益吸引,而不是用制度强制。”
“再比如培养‘合作型’人才。”他继续说,“如果选拔标准过于明显,这些人会被贴上‘亲日’标签,失去在普通民众中的影响力。不如在更广泛的范围内提供支持,让人才自然涌现,我们再从中选择可争取的对象。”
这些意见都有道理,但影佐不以为然。
“藤田君,你的想法太理想化了。”影佐摇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效率,是控制力。战争时期,没有时间慢慢培养‘情感联结’。我们需要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文化工作的效果,本来就是慢的。”藤田坚持,“欲速则不达。中国有句古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化人才的培养,尤其如此。”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其他人低头做记录,不敢插话。
影佐沉默了片刻,最终说:“这样吧,登记制度按原计划执行,但可以给一些缓冲期。人才培养方面,可以采纳你的部分建议——扩大选拔范围,淡化政治标准。但我们必须在明年三月前,看到初步成效。”
这是妥协,但主导权仍在影佐手中。
藤田知道不能再争,鞠躬坐下:“我明白了。”
会议继续,讨论具体执行细节。但藤田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影佐的根本分歧,不是技术性的,是哲学性的。
影佐把文化看作工具,看作需要被管控的对象。
他把文化看作生态,看作需要被理解、被引导的有机体。
这两种观念,将导致完全不同的工作方法,甚至完全不同的结果。
会议结束后,藤田独自回到办公室。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份自己私下撰写的《金陵文化心理分析报告》。这份报告基于大量实地调查和访谈,结论是:金陵民众的文化心理,正处在一个微妙的转折点——传统价值观依然强大,但对现状的不满在积累,对未来的迷茫在增加。
报告建议:与其强行引导,不如提供多元的文化产品,让民众自行选择;与其培养“合作型”精英,不如支持那些在民间有自然影响力的“中间型”人物;与其追求短期控制,不如布局长期融合。
但这些建议,影佐不会接受。至少不会完全接受。
藤田将报告锁回抽屉。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匆匆走过的中国人。这些人的脸上,有疲惫,有麻木,但也有偶尔闪过的、难以捉摸的神情。
那是什么?是隐忍?是等待?是希望?还是别的什么?
作为心理学家,藤田知道,人心的复杂远超任何理论模型。影佐的控制体系再精密,也不可能完全覆盖人心的每一个角落。
而那些覆盖不到的角落,可能正是最危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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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夫子庙文渊阁书店二楼。
周明远和顾文渊正在密谈。房间的窗帘拉得很紧,桌上只点着一盏小台灯。
“影佐的计划已经启动了。”周明远低声说,“第一批要登记的文化团体名单已经出来,有八十多个。你们支持的那些团体,大部分都在名单上。”
顾文渊接过名单快速浏览:“登记有什么具体要求?”
“要提交负责人信息、成员名单、活动内容、资金来源。”周明远说,“名义上是‘备案管理’,实际上是摸底。一旦登记,就进入了官方监控体系。”
“如果不登记呢?”
“理论上可以,但会面临各种‘不便’——场地租不到,活动不批准,甚至可能被随时检查。”周明远说,“影佐的策略是:不强制,但让你不得不自愿。”
这是典型的“柔性强制”,比赤裸裸的压迫更有效。
“那我们怎么办?”顾文渊问。
周明远从怀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登记表的样表。我建议,让那些团体登记,但信息要‘处理’。负责人可以用化名,成员名单可以只报一部分,活动内容可以写得很‘安全’,资金来源可以写成‘成员自筹’。”
“这样能过关吗?”
“初期应该可以。”周明远说,“影佐现在要的是数量,是覆盖面。只要表面合规,他不会深究细节。但以后肯定会逐步收紧。”
顾文渊点头:“明白了。那‘金陵文化振兴计划’的其他部分呢?”
“更麻烦。”周明远神色凝重,“影佐要控制主要文化刊物,已经约谈了几家报社的主编。他要创办官方的《金陵文化月刊》,作为舆论导向平台。他还要组织系列‘文化讲座’,邀请学者主讲,但主题和内容都要审查。”
“这等于要垄断文化话语权。”
“对。”周明远说,“所以我们需要在官方体系之外,保持非官方的传播渠道。油印小报、手抄本、口耳相传,这些最原始的方式,现在反而最安全。”
顾文渊思考着。这确实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一方拥有体制、资源、暴力机器,另一方只有思想、韧性和人心。
“陈朔同志有什么指示?”周明远问。
“他建议建立‘三层结构’。”顾文渊说,“第一层,公开合作的团体,按官方要求登记,参与官方活动,但要保持核心独立性。第二层,半公开的小团体,不登记,但也不完全隐蔽,在边缘地带活动。第三层,完全隐蔽的网络,通过最传统的方式传递信息。”
“这个结构很好。”周明远赞许,“就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面上的只是十分之一,十分之九在水下。影佐只能看到水面上的部分,以为那就是全部。”
“但水面下的部分,需要更小心地维护。”顾文渊说,“我们现在最缺的是安全联络渠道。每次见面都冒很大风险。”
周明远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根细小的金属管和几瓶药水。
“这是新的联络工具。”他说,“金属管是密写笔,药水是显影剂。用密写笔在普通纸张上写字,干了看不见,用显影剂才能显示。我们可以通过死信箱传递信息,不需要直接见面。”
顾文渊小心地接过。这些东西他听说过,但第一次见到实物。
“怎么用?”
“很简单。”周明远示范,“用密写笔沾药水写字,阴干。收信人用显影剂涂在纸上,字迹就会显现。半小时后,字迹会自动消失,纸张可以正常使用。”
这比之前的联络方式安全得多。即使信件被截获,只要不在半小时内检查,就发现不了秘密。
“但死信箱的位置要经常更换。”周明远叮嘱,“而且不能有固定规律。今天在夫子庙的某块砖下,明天可能在玄武湖的某棵树洞,后天可能在图书馆的某本书里。”
“我明白。”顾文渊将工具收好,“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周明远沉默片刻,声音更低:“影佐已经开始调查文化团体的资金来源。虽然现在还是初步调查,但迟早会查到更深的层面。你们要切断所有直接的资金联系,改用间接的、多层的资助方式。”
“比如?”
“比如,A资助b,b资助c,c资助d,d回馈A。形成一个闭环,让资金流向看不出起点和终点。”周明远说,“或者,通过商业交易的方式——购买作品,支付稿费,提供劳务报酬。让资金流动看起来像正常的商业行为。”
顾文渊一一记下。这些方法都需要精细的操作,但为了安全,必须这样做。
谈话结束时,已经晚上八点。周明远先离开,顾文渊在书店里又待了半小时,才锁门离开。
夜晚的金陵城,华灯初上。夫子庙夜市热闹非凡,秦淮河画舫流光溢彩,茶楼酒肆人声鼎沸。表面上看,这座城市正在恢复“正常”,甚至比战前更“繁荣”。
但顾文渊知道,这繁荣是脆弱的,是表面的。就像冰层,看起来坚固,但下面暗流涌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裂。
他走在人群中,看着那些嬉笑的面孔,忽然想起陈朔说过的一句话:
“最深的抵抗,不是呐喊,而是沉默;不是爆发,而是坚持;不是对抗,而是生活。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文化还在传承,这个民族就没有被打败。”
是的,生活还在继续。
工人们在码头识字。
农民在棚户区听书。
学生在课堂读书。
诗人在灯下写诗。
画家在纸上作画。
说书人在讲述古老的故事。
这些最平常的事,在当下,就是最不平常的抵抗。
顾文渊抬起头,看着夜空。冬夜的星空很清澈,繁星点点,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座千年古都。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孤单。
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做着相似的事。
他们可能彼此不认识,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叫文化,叫记忆,叫根。
而根,只要还在土里,春天就会发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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