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金陵市立图书馆礼堂。
清晨七点,天色刚蒙蒙亮,礼堂周围已经布满了便衣人员。他们分散在路口、树后、对面的楼房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街道上有清洁工在打扫,但扫帚挥舞的节奏和眼神的警惕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影佐祯昭站在礼堂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街道。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打着暗红色领带,看起来像个严谨的学者,但眼睛里的锋芒掩藏不住。
助手轻声敲门进来:“阁下,所有人员已经就位。入口检查点四个,场内监控点十二个,录音设备六套,摄影师三人,全部准备完毕。”
“周明远呢?”影佐没有回头。
“已经在休息室了,正在看发言稿。”
“他的状态怎么样?”
“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助手斟酌着用词,“就像参加一场普通的学术会议。”
影佐嘴角微微上扬。过于平静,反而可疑。但今天这个场合,周明远掀不起什么风浪。
“其他重点人物?”
“顾颉刚先生刚刚到,由家人陪同,确实看起来身体不太好。马寅初先生还没到,说是火车晚点。许慎之诗社的代表李思明已经到了,在门口有些紧张。金陵青年画会的王雨竹也到了,在跟工作人员确认展品位置。”
“张明轩呢?”
“还没到。按照安排,他应该在商业嘉宾休息室等候。”
影佐点点头。今天到场的有两百多人,每个人都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棋局进行中,看清每枚棋子的真实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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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颐和路安全屋。
陈朔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他站在穿衣镜前,苏婉清帮他整理着西装领带。深蓝色西装,白色衬衫,深灰色领带,标准的商人打扮。公文包里装着发言稿、公司资料、名片,还有一小盒丝绸样品。
“所有程序都记住了吗?”苏婉清一边帮他调整领带,一边轻声问。
“记住了。”陈朔说,“八点二十到场,签到,领胸牌。八点半到商业嘉宾休息室,与其他人寒暄。九点入场,座位在第五排左侧。十一点发言,时长五分钟。下午参加分组讨论,不主动发言,只做记录。晚上招待晚宴,礼貌出席,提前离场。”
“要接触的人呢?”
“三个。”陈朔说,“第一,周明远,在休息室‘偶然’遇到,交换名片,简单交谈。第二,李思明,在分组讨论时坐他旁边,以‘前辈商人’的身份给他一些建议。第三,王雨竹,在作品展示区‘欣赏’她的画,表示可以考虑商业合作。”
“还有呢?”
“还有……”陈朔顿了顿,“观察所有人。特别是那些表现异常的人——过于紧张的,过于热情的,刻意回避目光的,频繁观察他人的。”
苏婉清点点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钢笔:“我会记录。我在工作人员区,可以观察到整个会场。”
按照安排,苏婉清以“张明轩助理”的身份进入工作人员区,负责“协调商业嘉宾事务”。这个位置既能接触各方人员,又不引人注目。
“还有最重要的,”陈朔看着镜中的自己,“记住我是谁。”
“你是张明轩,华昌贸易公司经理,四十二岁,上海人,做丝绸生意十五年,喜欢文化,想拓展文化相关业务。”苏婉清流畅地背出背景资料,“你胃不好,左膝有旧伤,说话带轻微苏州口音,抽烟但抽得不多,喜欢喝龙井。”
“很好。”陈朔转身,握住她的手,“我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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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十分,市立图书馆礼堂外。
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青石路面上,反射出温暖的光。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感。前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在入口处排成两队,接受检查。
检查很细致:核对邀请函和身份证件,登记姓名和单位,检查随身物品,拍照存档。便衣人员站在两侧,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个人的脸。
陈朔排在队伍中段,神色从容。他前面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后面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画家。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轮到陈朔时,检查人员接过他的邀请函和证件,仔细对照。然后打开他的公文包,翻看里面的文件,甚至摸了摸丝绸样品的厚度。
“张明轩先生?”检查人员抬头看他。
“是我。”陈朔微笑,声音平和。
“华昌贸易公司?”
“对。”
“请看向镜头。”
陈朔转向旁边的相机。闪光灯亮了一下,他的影像被永久记录。
“请佩戴胸牌,不要取下。活动期间请勿随意离开会场,如有需要请向工作人员说明。”检查人员递回证件和胸牌,语气公式化。
陈朔点头致谢,走进礼堂大厅。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近百人,三三两两地交谈着。空气中有咖啡和点心的香味,也有一种压抑的气氛——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聚会。
他按照指示牌找到商业嘉宾休息室。房间不大,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商界人士。见到陈朔进来,有人点头致意,有人继续低头看资料。
陈朔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资料,假装翻阅。眼睛的余光却在观察房间里的每个人。
墙角那位一直在看表的中年人,可能是紧张,也可能在等什么人。
窗边那对低声交谈的男女,看起来像夫妻,但举止间缺乏亲密感。
门口那个年轻人,进出三次了,每次都在观察屋里的人。
这些细节都很微小,但拼凑起来,能勾勒出一幅图景——这个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在观察。
八点二十五分,休息室的门开了。周明远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深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起来确实是活动负责人的模样。他环视房间,目光在陈朔身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移开。
“各位先生,活动即将开始,请移步主会场。”周明远的声音温和但清晰,“按照座位表就坐,请不要随意调换座位。”
众人起身。在出门的拥挤中,陈朔“偶然”与周明远擦肩而过。
“周先生辛苦。”陈朔低声说。
“应该的。”周明远点头,同时手一抬,一张名片滑入陈朔西装口袋的动作几乎不可察觉。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自然得像一次普通的身体接触。
陈朔随着人流走进主会场。礼堂很大,能容纳三百人,此刻已经坐了大半。台上挂着横幅:“金陵文化艺术节暨文化发展座谈会”。背景板是金陵的标志性建筑——中山陵、夫子庙、玄武湖的叠加图案。
座位确实按照严格安排。陈朔找到第五排左侧的位置,坐下前扫了一眼周围。左边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商人,右边空着——可能是为马寅初预留的。前排是几位老学者,后排是年轻人。
李思明坐在第三排右侧,看起来很紧张,双手紧紧抓着膝盖。王雨竹坐在第二排,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表情自然得多。
九点整,灯光暗下,一束光打在台上。周明远走上讲台。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欢迎大家参加今天的金陵文化艺术节。”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们齐聚一堂,共同探讨金陵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这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致辞很标准,很安全。周明远没有说任何可能引起争议的话,但也没有过分谄媚。他就像一个尽职的司仪,把舞台让给各方。
接下来是几位官员的讲话,内容大同小异——强调文化的重要性,赞扬金陵的文化底蕴,表达对文化事业的支持。台下的人们安静地听着,偶尔有礼貌的掌声。
陈朔表面上在认真听讲,实际上在观察全场。他注意到几个细节:
第一排左侧,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不是记讲话内容,而是记台下人员的反应。
会场两侧的通道口,各站着两个便衣,虽然穿着工作人员的制服,但站姿和眼神暴露了身份。
二楼的控制室里,偶尔有人影晃动,应该是影佐的位置。
十点钟,轮到学者代表发言。顾颉刚因为身体原因没有上台,由他的学生代读发言稿。内容是关于“历史研究的当代意义”,学术性强,政治色彩淡。
十点半,马寅初终于到了。他从侧门悄悄进来,坐在陈朔右边的空位上。陈朔注意到,马寅初的脸色不太好,可能是旅途劳累,也可能是心情不佳。
马寅初的发言被安排在十一点。他上台时,会场明显安静了许多。这位经济学家的影响力确实不同一般。
“各位,我今天想谈的不是经济,而是文化。”马寅初开口了,声音洪亮,“因为我认为,在当下,文化比经济更重要。经济可以崩溃,可以重建,但文化一旦断裂,就很难接续。”
这话有些大胆。台下有人交换眼神,二楼的控制室里,人影明显靠近了窗户。
“我说的文化,不是高高在上的学术,而是渗透在日常生活里的东西。”马寅初继续说,“是我们怎么过节,怎么待客,怎么教育孩子,怎么看待生死,怎么理解忠孝节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民族的灵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现在,我们的物质生活很困难,这是事实。但我想问,我们的精神生活呢?我们的文化传承呢?这些是不是更值得关注?”
会场里鸦雀无声。陈朔看到,影佐的人已经在台下示意周明远,但周明远装作没看见。
“所以,今天这个文化艺术节,很有意义。”马寅初话锋一转,“但它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文化复兴,不是在礼堂里开会,不是在报纸上发文,而是在每个人的生活里,在每个家庭的家风里,在每个社区的习俗里。”
他最后说:“文化就像一棵树,你可以砍掉它的枝叶,但只要根还在,春天一来,它就会发芽。而根在哪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掌声响起,热烈而持久。马寅初鞠躬下台,回到座位上时,陈朔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激动。
接下来是商业代表发言环节。陈朔被主持人叫到名字时,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
五分钟,只有五分钟。他展开发言稿,开始念那些准备好的套话:“作为商人,我深知文化对社会的重要性……华昌贸易公司愿意为金陵文化事业贡献力量……我们计划设立一个小型基金,支持青年艺术家的创作……”
他的语气平和,表情诚恳,完全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形象。
但在发言的最后,他加了一段稿子上没有的话:“我常常想,商业的终极意义是什么?不仅仅是赚钱,更是通过商业活动,让美好的东西流传下去。比如丝绸,它不只是商品,它是中国几千年文化的载体。每一匹丝绸上,都织着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审美,我们的智慧。”
他看向台下,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所以,支持文化,不是施舍,而是投资——投资于我们民族的未来,投资于那些能让美好流传下去的人和事。”
这段话是他和苏婉清精心设计的。表面上是谈商业与文化的关系,实际上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文化传承需要物质支持,而支持文化就是在守护民族的根。
发言结束,掌声礼貌而克制。陈朔下台时,注意到影佐的人在看他的方向,但表情没有异常。
中午是简餐时间。人们在礼堂旁的餐厅用餐,自由交流。这是观察和接触的好机会。
陈朔端着餐盘,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不久,李思明端着盘子过来了。
“张先生,您的发言讲得真好。”年轻人有些腼腆地说。
“谢谢。”陈朔微笑,“你就是诗社的代表吧?许慎之老师跟我提起过你。”
李思明眼睛一亮:“您认识许老师?”
“在顾颉刚先生那里见过一面。”陈朔说,“你们的诗集我看了,很有灵气。特别是那首《秋雨湿梧桐》。”
李思明脸红了:“那不是我写的,是许老师写的。我只是帮忙整理。”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陈朔说,“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建议——在这样的场合,多听,多看,少说。记住自己为什么来,不是为了表现,而是为了学习,为了把看到的东西带回去,分享给更多的人。”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李思明听懂了。他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张先生。”
午餐后,是分组讨论和作品展示。陈朔按照安排,去了青年艺术组。
王雨竹的画被挂在展区中央位置,是那幅《破土》。画面上,一株新芽从碎裂的砖石中钻出,虽然细小,但充满力量。光影处理得很好,新芽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幅画很有意思。”陈朔站在画前,对旁边的王雨竹说。
王雨竹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旗袍,显得文静而自信:“谢谢张先生。我想表达的是,生命的力量是挡不住的。”
“确实挡不住。”陈朔点头,“不过作为画家,你也要懂得保护自己。有些力量,不一定要正面展示,可以通过更含蓄的方式表达。”
他指了指画中的细节:“比如这个光影的处理,就很巧妙。光从侧面来,既照亮了新芽,又让砖石的阴影显得更沉重。这种对比,本身就是一种表达。”
王雨竹若有所思:“您说得对。我以前总想把一切都画得很明白,但现在觉得,留一些空间让观者自己想象,可能更有力量。”
“聪明。”陈朔微笑,“艺术不只是表达,更是对话。你给出一个开头,观者来完成后面的故事。”
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商业合作的可能性——陈朔表示可以考虑购买一些画作作为公司礼品,王雨竹表示感谢。对话很自然,没有任何敏感内容。
但在这个过程中,陈朔确认了一件事:王雨竹虽然天真,但不傻。她明白这个场合的特殊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下午的分组讨论相对平淡。学者们讨论学术问题,艺术家们讨论创作技巧,商人们讨论市场前景。表面上一片和谐,但陈朔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边界。
下午四点,发生了一个“意外”。
音响系统突然出现故障,主持人话筒发出刺耳的鸣响。工作人员急忙检查,会场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就在这混乱中,陈朔注意到几件事:
周明远迅速走到控制台,但不是指挥抢修,而是在和一个工作人员低声交谈。
李思明趁机离开座位,在展区与另一个年轻人快速交换了什么东西。
二楼控制室的门开了,影佐走了出来,站在栏杆后俯瞰全场。
故障在三分钟后排除,活动继续。但这个小插曲,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慢慢扩散。
晚上六点,招待晚宴开始。会场转移到图书馆的宴会厅,长桌上摆着精致的餐点,服务员穿梭其间。
气氛比白天轻松了一些。酒精的作用下,人们的交谈更加随意。陈朔端着酒杯,在人群中走动,与不同的人寒暄,交换名片。
他见到了许多只在资料上看过的人:那位写《石阶》的老校工刘福根,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安静地坐在角落;那位改编“扫阶老人”故事的说书先生,正在给几个人讲新的段子;紫虚观的清虚道长,与人谈论《道德经》,话中充满玄机。
这些人彼此之间可能并不认识,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些东西。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陈朔发现周明远不见了。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宴会厅,在走廊里“偶然”遇到了从洗手间出来的周明远。
两人对视一眼,擦肩而过时,周明远快速低声说:“明早八点,夫子庙文渊阁,有东西给你。”
陈朔微微点头,没有停留。
回到宴会厅,影佐正在与人交谈。他看到了陈朔,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继续谈话。
晚宴九点结束。人们陆续离开,便衣人员在门口记录着每个人的离开时间。
陈朔和苏婉清坐车回到颐和路安全屋时,已经十点了。
书房里,苏婉清开始整理今天的观察记录。陈朔脱下西装,倒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整天的高度紧张,让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但脑海中,今天的画面一幅幅闪过。
马寅初的发言,李思明的紧张,王雨竹的画,周明远的暗示,影佐的监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初步判断,”苏婉清一边记录一边说,“影佐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观察和施压,没有采取具体行动。但监控之严密超出预期,几乎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
“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陈朔说,“两百多人的详细资料,每个人的言行表现,社交网络,态度倾向。这些数据够他分析很久了。”
“那我们呢?我们得到了什么?”
陈朔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中的金陵城灯火阑珊,远处隐约传来秦淮河上的歌声。
“我们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说,“我们确认了,在这座城市里,确实存在着一个分散但坚韧的文化生态。我们接触到了这个生态中的一些人,传递了一些信息,建立了一些联系。最重要的是——”
他转过身:“我们让影佐看到,他的控制是有边界的。他可以把人聚集在一个礼堂里,可以审查每一份发言稿,可以监控每一个动作,但他控制不了人们心中的想法,控制不了文化在民间的自然传播。”
苏婉清点头:“就像你今天对李思明说的——把看到的东西带回去,分享给更多的人。”
“对。”陈朔说,“今天的活动就像一个放大器,让那些分散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公开表达的渠道。虽然这个渠道是被控制的,是不完整的,但至少它存在。而存在,就是希望。”
夜深了。陈朔坐在书桌前,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考。
文化艺术节结束了,但斗争才刚刚进入新的阶段。
影佐会分析今天的数据,调整他的策略。
周明远要给他什么东西?
那些诗社、画会、读书会,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而他,作为党中央特别战略顾问,作为这场认知战的指挥者,下一步该做什么?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咚——
三更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新的棋局,正在等待落子。
陈朔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今天看到的那幅画——《破土》。
新芽从碎裂的砖石中钻出。
细小。
但顽强。
就像这个时代。
就像这个民族。
就像那些在黑暗中守护微光的人们。
他睁开眼睛,拿起笔。
开始书写明天的计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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