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陈萱是被冻醒的。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壳。她蜷缩着,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睁开眼,天还是黑的,只有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鱼肚白。
阿穆靠在她旁边的树干上,呼吸声沉重而滚烫,带着一种不祥的嘶嘶声。她伸手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伤口处没有继续流血,但周围的红肿在晨光熹微中看起来更明显了,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
高烧加上伤口感染,在这缺医少药的深山里,几乎等于死亡判决。
陈萱撑着树干站起来,双腿僵硬得不听使唤,险些摔倒。她深吸了几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清醒。不能等死。阿穆不能死,她也不能。
记忆的碎片在疲惫的脑海中闪烁——老人给林海处理伤口时用的那些草药,暗绿色的厚叶子,捣碎后刺鼻的气味;阿穆自己带来的深绿色药粉;还有……矿道残骸里那些简陋的记录,模糊的“样本”、“感染”字样。
她不懂医术,但她记得那些植物的样子。在这片被诅咒的山林边缘,或许……还能找到一些。
天光渐渐亮起,山林从一片混沌的黑暗显露出模糊的轮廓。陈萱将匕首插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又把阿穆身边那柄猎刀挪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以防万一。
“阿穆大哥,我去找点草药,很快回来。”她低声说,明知昏迷中的他听不见。
她在附近小心翼翼地搜寻。不敢走远,视线必须能看见阿穆靠着的那棵巨大杉树。地面潮湿,苔藓滑腻,她跪下来,用手扒开一丛丛湿漉漉的灌木,仔细辨认那些叶片和根茎的形状、颜色。
手指很快被冻得麻木,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碎叶。膝盖处的布料被露水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一次次失望——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要么叶子形状不对,要么颜色太浅,要么已经枯死。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越来越亮,阿穆的呼吸声却越来越微弱。陈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杉树侧后方一处背阴的岩缝下,她看到了一簇紧贴着石头生长的植物。叶片肥厚,呈深沉的墨绿色,边缘有细小的锯齿,叶背有着几乎看不见的淡紫色脉络——和记忆里老人用过的那种极其相似!
她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几株,凑近闻了闻,一股清苦中带着微腥的气息直冲鼻腔,就是它!
她如获至宝,几乎是爬回阿穆身边。找了两块相对干净的扁平石头,将草药放在上面,用另一块石头开始用力捣烂。她的手臂酸软无力,每一下都显得笨拙而费力。草药坚韧,捣了很久才勉强变成糊状,散发出浓烈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腥气的味道。
她用匕首割开阿穆后背伤口处粘连最严重的布料,暴露出狰狞的创面。红肿已经蔓延到周围很大一片区域,皮肤绷紧发亮,伤口深处隐约有淡黄色的液体渗出。
没有清水可以清洗。她咬了咬牙,用手指蘸起冰凉的、糊状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周围,避开最深的创口。药糊接触到发炎的皮肉,昏迷中的阿穆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陈萱手一抖,差点把药糊打翻。她稳住呼吸,继续将药糊均匀地涂抹开。草药清凉的气息似乎暂时压住了伤口散发的微热和异味。
敷好药,她撕下自己里衣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内衬,用力撕成布条,将阿穆的伤口简单包扎固定。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累得眼前发黑,后背全是冷汗。
她在阿穆身边坐下,看着他那张被高烧折磨得通红、又被尘土污迹覆盖的脸。这个沉默而固执的山民,救了他们,现在却因为她而生命垂危。
还有林海。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冷不丁刺进心里最疼的地方。她别开脸,望向逐渐明亮起来的山林。晨雾在山谷间流淌,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稀薄的日光中显现。一切看起来平静,甚至有一种荒凉的美。
但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沸腾的黑水潭,是崩塌的禁地,是那些仍在蔓延的灰白色菌斑,是可能还在附近搜索的“蝰蛇”残兵。
而林海,就在那片死亡的宁静之下。
他沉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是解脱?是痛苦?还是像最后睁开眼睛时那样,左银右灰,非人非鬼?
钥匙带他去了哪里?是镇压了那恐怖的“蜂巢”,还是……唤醒了他更可怕的东西?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会像毒藤一样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阿穆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高热没有退,但至少不再那么急促吓人。草药起效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陈萱摸了摸水壶,空了。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她需要水,食物,一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以及……尽快赶到阿穆说的那个老伐木场。
她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试图积攒一点力气。手掌因为捣药和扒拉泥土而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肩膀、后背、膝盖,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不酸。
但她不能停。
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林间的鸟雀开始试探性地鸣叫。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他们而言,只是另一场逃亡的开始。
陈萱睁开眼,眼神疲惫,却不再迷茫。
她轻轻推了推阿穆:“阿穆大哥,天亮了。我们得走了。”
阿穆没有反应,依旧昏迷。陈萱深吸一口气,开始检查两人所剩无几的东西——空水壶,一把匕首,两个弹匣,阿穆的猎刀,还有那几株剩下的草药。
然后,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将阿穆沉重的身体架起,扛在自己已经不堪重负的肩膀上。
第一步,踩在湿滑的苔藓上,险些滑倒。
第二步,稳住了。
她抬起头,望向阿穆昨晚指过的方向。山梁起伏,林木森森,前路漫漫。
走吧。
只要还能走,就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