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江城国际机场t2航站楼。
距离最早一班飞往京都的航班起飞还有一个小时。航站楼内已陆续有旅客拖着行李，睡眼惺忪地开始办理值机。广播里传来女声温柔的航班提示，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李阳站在经济舱值机柜台前。他换上了一身毫无特征的灰色运动套装，戴着一顶普通的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连夜部署后的疲惫，但眼神在帽檐阴影下依旧清明锐利。他背着一个简单的黑色双肩包，手上没有任何行李，与周围大包小包的旅客形成鲜明对比。
办理登机牌、托运行李（他没有任何行李）、安检……整个过程他沉默而高效，没有多看周围一眼，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赶早班机的商务人士。但就在他通过安检，准备走向登机口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前方二十米外，通往贵宾休息室的岔路口，站着几个年轻人。他们穿着剪裁合体、价格不菲的休闲装，神态倨傲，正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安检口出来的人流。为首一人，约莫二十五六岁，梳着油亮的背头，脸上带着刻意营造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一丝阴鸷。李浩。他那张脸，与李阳记忆中某个令人不快的、总是跟在父亲身后、用嫉妒目光打量自己的堂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李阳心中毫无波澜。福伯昨夜来电，李浩之父一系近来“心思浮动”。看来，这“浮动”的心思，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在机场，给“离家多年、落魄归来”的堂弟一个“下马威”了。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此刻满心记挂的是病榻上的爷爷，以及江城刚刚布下的、不知能撑多久的防线，对眼前这种幼稚的挑衅，只感到一丝厌烦。
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改变方向，径直朝着登机口走去，打算无视。
然而，李浩显然不打算让他就这么过去。
“哎，这不是……阳弟吗？” 李浩故作惊讶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几步就带着人挡在了李阳面前，正好堵住了去路。他上下打量着李阳那身普通的运动装，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啧啧两声：“真是阳弟！好些年没见了，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刚从哪儿回来？还是准备去哪儿啊？穿得这么……朴素。”
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配合地发出几声低笑，目光在李阳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审视和嘲弄。
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但感受到这群年轻人身上那股不好惹的纨绔气息，又都赶紧移开目光，快步走开。
李阳停下脚步，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平静地看向李浩。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挡路的摆设。这种平静，反而让李浩心中莫名一虚，准备好的下一句奚落卡在了喉咙里。
“让开。” 李阳的声音不高，带着凌晨未散的微哑，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李浩脸色一沉，他没想到李阳会是这种反应。按照他的剧本，这个离家多年、据说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家族内部隐约传闻其从事危险行当，但无实据）的堂弟，此刻应该要么窘迫不堪，要么恼羞成怒才对。这种无视，让他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恼火。
“阳弟，怎么这么说话？” 李浩皮笑肉不笑，上前半步，几乎要贴到李阳身上，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听说爷爷病重，你这急急忙忙赶回去，是惦记着老爷子那点家底吧？可惜啊，离家这么多年，对家族半点贡献没有，这时候回来，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点？大伯（指李阳父亲）知道你回来了吗？别到时候连门都进不去，那可就难看了。”
这话已经近乎赤裸裸的羞辱和挑拨了。
李阳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浩那张写满算计和恶意的脸，心中那股厌烦感更浓。他左手腕上，“鹰眼”提供的设备屏幕在袖口下微微震动了一下，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流闪过，是关于李浩之父近期几笔隐秘的、与境外某个有“洗钱”嫌疑的离岸公司之间的资金往来摘要，以及一张模糊的、李浩之父与某个名声不佳的掮客在私人会所外的偷拍截图。“鹰眼”的效率，一如既往。
他没有去看信息，只是将目光从李浩脸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然后，他用同样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平静到极致的声音，缓缓开口，吐出的却不是反驳或争辩，而是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词：
“云顶山庄。乙字七号房。2018年，春分后第三日，亥时三刻。”
李浩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用冰锥狠狠扎了一下。云顶山庄是京都顶级私人会所，乙字七号房更是隐秘中的隐秘。2018年春分后第三日，亥时三刻……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是他父亲与那个掮客密会，商量如何利用家族海外投资渠道洗白一笔见不得光的黑钱的具体时间和包厢！这件事隐秘至极，连他都是后来父亲酒醉后偶尔失言才知道一鳞半爪，这个离家多年的李阳怎么可能知道？！还知道得如此具体！
李阳看着李浩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心中冷笑。这不过是“鹰眼”根据资金流水和出行记录，结合那个掮客的活动规律，推测出的最可能的时间和地点。他赌的就是李浩知道此事，且做贼心虚。现在看来，赌对了。
他顿了顿，又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补充了第二句，这次声音略微提高，确保李浩身边几个跟班也能隐约听见：
“另外，替我带句话给三叔（李浩之父）：‘南洋的那笔旧账，老爷子虽然不提，但家里管账本的福伯，眼睛还没花。京都的河水，今年秋天，似乎格外浑浊，小心脚下打滑。’”
这句话前半句，暗指李浩之父早年利用家族南洋生意渠道中饱私囊的一桩旧事，此事曾被福伯发现并压下，但一直是悬在其头顶的利剑。后半句，则借京都秋汛河水浑浊，隐喻京都近日暗流涌动，警告其父子二人不要在这种时候上蹿下跳，否则容易“湿鞋”甚至“淹死”。
这番话，信息量极大，且句句直戳要害。李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他看着李阳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惧。这个堂弟，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流浪子”！他对家族内部这些隐秘了如指掌，而且话语间的威胁意味，冰冷而直接！
“你……你……” 李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几个跟班虽然没完全听懂，但看李浩瞬间面无人色的样子，也意识到不妙，嚣张气焰顿时蔫了下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阳不再看他们，仿佛刚刚只是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抬手，轻轻拨开依旧僵在原地、挡着路的李浩，动作看似随意，力量却让李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然后，他脚步不停，径直从这群瞬间变成木偶般的人中间穿过，走向登机口的方向。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
直到李阳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李浩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后怕和怨毒，却又不敢发作。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身边同样吓呆的跟班，低吼一声：“看什么看！走！” 然后灰头土脸地、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与李阳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什么“下马威”，什么“羞辱”，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走向登机口的路上，李阳从背包侧袋取出那部私人加密通讯器，快速查看了一眼。“鹰眼”同步过来的几个监控画面显示：“心灵方舟”工作室依旧门窗紧闭，内部热源只有两个，且都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他昨晚发出的“威慑”似乎起了作用，“莺歌”和他的助手暂时被钉在了那里，至少表面如此。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弦依旧紧绷。威慑只能拖延，不能根除。他必须尽快处理好京都的事情，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江城。真正的战斗，还未开始。
他找到登机口附近的座位坐下，闭目养神，但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一切细微声响，大脑则继续高速运转，推演着回到京都后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以及江城防线可能出现的漏洞。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开始登机。
李阳睁开眼，目光穿过候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望向外面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一架架飞机如同钢铁巨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将人们送往各自的目的地，也将无数的故事、危机、牵挂与责任，带往不同的方向。
他站起身，拉低帽檐，汇入登机的人流。
江城，暂时交给你了，韩叔，鹰眼。
京都，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