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渊没来由地感到恐慌,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宁家一事欺瞒她的确是他不对,可他该道歉,该弥补的都会去做,为何她就是要揪住这点事不放,毕竟他们只是她的过去?当见到她躲着自己时,他真恨不得拿出一根绳子,将她绑在身边,他要叫她知道,这辈子他才是那个挥之不去的人。
李扶渊收回目光,张德裕却将他的脸色瞧了个分明。意识到自己的分神,李扶渊又笑意盎然,面不改色地和张德裕谈笑风生。可他就是能明显地感受到皇上身上的压抑,明明在笑,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不悦。
气愤一度尴尬到极点。
半个时辰后,李扶渊不待这盘棋下完,漫不经心地起身,对着张德裕微笑道:“朕还有事,先走了。”
一跨出承宇阁,李扶渊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一边疾步往飞镜台奔去,一边拉扯着衣襟,显得不耐而糟心。
他甚至连轿撵都不坐,一路奔跑。
刚刚张福海过来跟他说宫人送膳食进去,都被瓜子轰了出来。如此鬼祟,她一定在盘算什么。
从她中午那神情,他就察觉她心里有事。难道她真打算和他诀别?所以去赏梅只是躲着他的借口,觉得这样就能名副其实地躲着他?
来到飞镜台,李扶渊独自走进殿中,来请安的只有瓜子,见到皇上,瓜子惊慌失措,“皇——皇上。”
李扶渊黑着脸,没有回应,视若无睹地闯进内室。瓜子想阻拦,却已经来不及。看着皇上那疾步如风的背影,瓜子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
哪怕皇上不发怒,那气势也凝重如山。
李扶渊站在内室门口,不扣门板,将耳朵凑到门缝倾听,只传来窸窣的抖衣声,随后,他轻轻地把门推开。
谢滢琅将包袱放在床榻上,背对着门自顾自地往里面塞些衣服,未曾留意身后的脚步声。
倒是李扶渊迫不及待地打破这份安静,“你要去哪里?”
须臾间,谢滢琅的肩胛像刺猬般猛地缩起,手也跟着抖动,襦裙瞬间掉落在地,看着悄然出现的李扶渊,星眸如迷路离群的小鹿撞见财狼虎豹,“你不是——”顿了顿,“皇上怎么来了?”
话刚落下,她便意识到什么,于是竭力呼吸,冷着色质问,“怎会如此凑巧?我刚在收拾衣物,你就冲来飞镜台。你是不是找人一路跟踪我?”
李扶渊面不改色,对她的咄咄逼人浑不在意,他淡然地迎上她的目光,反驳道:“宫里到处是我的人,我何须刻意找人跟踪你?再者,我是这皇宫的主人,我去哪里,都是随心所欲。”
他一本正经地辩驳他派人盯着她的事。
谢滢琅呵呵一笑,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不想理会他,于是转过身继续叠衣服,“大唐地大物博,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去。”
“哦?”李扶渊将门掩上,走到她跟前。
看着她身上掉下来的一个信函,他躬身捡起,打开一看,居然是大量银票。准备了这么多钱,果然是想远走高飞。
捏着信函的手指骤然叨叨作响,眸光紧紧凝于她身上,“你身为宫中妃嫔,岂能随意离宫?还有,你究竟要去哪里?”
“你不是皇帝吗?无所不能,我去哪岂能逃出你的手掌?”谢滢琅故意酸言酸语,“你一直都没变过。当初就跟个强盗一样把我掳进宫来,如今……不,你是个骗子,答应我的事情没做到,还诱骗我同你成婚。你既然想囚禁我,干脆将我打进大牢好了。”
似是为了发泄,她拿起包袱就往榻上砸。
李扶渊捏着银票的手又是一紧,片刻后还是选择忍下,耐心地哄劝,“滢滢,我知你还在生气?那你打我可好,瞧你这般,你可知我有多难过?”
她的话夹枪带棒,在听到她骂他是个强盗和骗子后,他也不恼,反而将她拉过来,轻轻搂入怀里,“我们谈谈可好?”
谁料他的手刚伸过来,便被她狠狠拂去,她往一旁退了几步,星眸充满警惕。
那戒备的眼神,令李扶渊为之窒息,他深眸一痛,“你抵触我?”
他尝试往前一步,谢滢琅又后退一步,“在被你那样愚弄后,我还能如何接近你?”
“为何不能?难道我会伤害你吗?”
眼看着她一步步挪开,李扶渊不容许她逃避,将她的手腕一攥扯到跟前,她被他箍紧腰身。
李扶渊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我已同你解释过,并非刻意相欺,且已经答应你,会寻出真凶,给宁家报仇雪恨的。”
其实,他已知道乃武太后令人所为,虽不知武太后此举意欲何为,有无受人挑拨,然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岂能将真凶告知于她?滢滢,对不起,我终究又隐瞒你。
听到李扶渊说“并非刻意相欺”,谢滢琅哭笑不得。
他以为惩处了武昭琦,此事就能过去?
“你可知伯母于我而言,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我当年逃到江南,远离爹娘,一个人在江南孤苦无依。她,还有刻羽,非但没有排挤,反而将我当做至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我顶着背叛月臣的痛苦,选择嫁给你。可你呢?一早就知甘霖私塾出事了,非但没有及时告知,反而诱骗我掉进你的陷阱,我对不起月臣,对不起他们……”
李扶渊未料到,宁家人对她的意义如此重大。他不后悔隐瞒她,只是没想到,谢滢琅还是知道了。
“我的确不想让你知道,”事到如今,一味掩饰反而会叫她更气,李扶渊有条不紊,轻轻道:“可你想过没有,宁月臣早年为人刚正不阿,他得罪过不少人。他会死,还有宁家会出事,都是意料中的事。便是你一直替他守活寡,留在杭州,你以为甘霖私塾就能高枕无忧?”
听他这么说,谢滢琅气得头昏脑涨,身子踉跄地往后倒下,却撞上了衣桁,李扶渊及时地搂住她,她却激烈地按住他臂膀,试图将他推远。
“所以你现在就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跟我闹?你还爱着别人,对不对?”哪怕她的力气再大,也不是李扶渊的对手,他依旧紧锢她的腰身,神情已经开始不悦。
“他们是回不来的人,可你也算不了什么。”他如同广袤高远的苍空,天罗地网般裹在她身上,可她也不退让分毫,“月臣光风霁月,比不得你卑鄙无耻。”
李扶渊咬牙切齿,“你说我不如他?”
“哪里?你是天潢贵胄,我们只是一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同你相提并论。”她瞪着他,“月臣究竟是哪儿得罪了你。你方才那样说,倒叫我以为,他的死和你有关。”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李扶渊却听了进去,她这是何意?难道她发现了?不,不该是这样。倘若如此,他不敢想象。
他嘴角抽搐,眸光微凝,片刻,似乎被气笑了,“滢滢怕是气过头了,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谢滢琅也陷入了回忆,嫁给他以后,从一点一滴,慢慢对他改观,慢慢地爱上他。可她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翩翩儒雅的男子,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的确早就说过,他是个无赖。他也说过,永远不会负她。
是啊,他不会负她,只会愚弄她而已。他千方百计地编织出一座梦幻的牢笼,将她困住。她就像个傻子,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乐呵呵地笑着讽刺,李扶渊却陷入沉默,心累是有,但更多的是害怕。于是将她搂得更紧,汲取她的气息。
“你说话啊。当初在一起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谢滢琅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可他的身躯健硕坚硬,便是手掌发红,也无济无事。
他就像一条潜伏在林中的毒蛇,将她当成目标。为了网住她,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
李扶渊不肯放手,手掌搭在她纤细的腰身上,“滢滢,我爱你。”
青年终于开口,挺拔的身躯微微躬下,下巴抵在她的肩胛上,声音喃喃而深沉,又噙了把火,“我真的离不开你。”
早已不是简单的掌控那般,而是深入骨髓的爱恋。
李扶渊身上的龙涎香不时闯入她的鼻尖,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忘亲吻她的侧脸。
脸蛋不断传来旖旎缱绻的气息,然她正在气头上,这时的亲吻只会令她更加反感,她拼命地躲闪,后脑瞬间撞到了身后的衣桁,“砰”的一声,她惊呼起来,李扶渊总算将她放开,手指轻轻揉捏她的后脑,“可有伤着?”
“不用你管。”谢滢琅趁机将他推远,有气,还有厌烦,以至于胸膛一起一伏。哪怕在冬日,额间已沾满汗珠,脸颊红润,但嘴唇却苍白。
她盯着青年,咽了咽口水,忍不住摇头,星眸充满失望,“你怎能如此对我?月臣还有他的家人,对我的意义有多重,你可知?”
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少时便故去。她理解他的心机和城府,贵为帝王,乃逼不得已。可没想到,他有一天会用这些心思来对付自己。这令她心痛,无法接受。
这几日,不管她怎么闹怎么吵,李扶渊都默默忍受,甚至放下帝王之尊,耐心地哄劝。可当她提及宁月臣对她的重要时,他那玉磬般的深眸迅速被阴戾沾满,“你还爱着他,是不是?就算他死了,你的心也不会在我身上?”
李扶渊气势烈然地上前,将他悉数笼罩。谢滢琅心里憋火,侧脸不去看他。他由着她,任由她无视,居高临下地提醒,“你在意别人,对你爹娘不利。”
他的态度与方才截然不同,谢滢琅怎么都没想到,他又故伎重施了,她不肯就范,便要威胁了?
谢滢琅被他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欲开口说话时,就见他将银票夺过,扔进铜炉里,“你要去哪里?想去杭州看那些死人?”
她不语,他连跟着提起她的包袱,他的目光还是锁在她身上,又再问一遍,“滢滢,你究竟要去哪里?”
谢滢琅知他急了,故意不回答。
李扶渊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谢滢琅不耐烦地拍开。
他也不脑,将包袱提到铜炉上,谢滢琅当即愣住,“不要,别烧掉。”
他声音冰冷,“滢滢,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要去哪里?”
“你凭什么管我?”她怒吼发声,上前抢夺包袱,他轻轻躲开,随即打开从里面随意扯出一裙子,往铜炉里扔去,火花迅速吞噬了衣料,燃烧的气味弥漫在内室,散发着呛人的气味。
她怒目圆睁,他阴狠冷厉,“我是想回家,我想去看我爹娘。那包袱里有我娘给我绣的轻衫……”她哭了起来。
听她如此说,李扶渊满意地将包袱置于几案上,谢滢琅连忙抱了过来,瞅了包袱一眼,发现里面的衣物都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待她回过神,便瞪着青年,“你个疯子。”愤怒之后,便是无限的委屈。眼泪再也控制不止……
李扶渊走过来,低头轻轻吻去她的眼泪,恢复了昔日的柔情,“放心,只烧了件绣娘制作的,其他没有烧。”
刚才那么强势,现如今又变得温柔。他这是拿她当成柿子,随意揉捏吗?摆明了就是故意恐吓,强迫他乖乖听话。她最讨厌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
“你滚,”她将他往门外推,“我要回家,你这阵子都别来烦我。”
经历过今晚这么多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经营他们这段感情。
“滢滢,我知你气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家,探望岳父岳母。”在这种关键时刻,他怎能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你放我出宫好吗?别跟着我。”
李扶渊没有回应,用沉默表达他的抗拒。谢滢琅气急,推开内室的门往宫外跑,“我要出宫。”
瓜子在门外候了许久,知晓娘娘这阵子在和皇上闹别扭,也不敢多问。却见娘娘眼泪汪汪地跑了出来,李扶渊也黑着脸,跟在她身后。
奇怪的是,李扶渊居然由着她,没有紧追不舍。
他愣愣地看着前方,明白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与其如此,不如任由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