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皇宫,在围城结束后重新焕发了生机。宫墙上的血迹被冲刷干净,破损的瓦片被替换,连御花园里枯萎的花木,也在园丁的精心照料下重新抽出了嫩芽。但在这片新生的表象下,暗流仍在涌动。
德阳殿内,汉献帝刘协第三次召见刘备。
和前两次不同,这次刘协特意选在偏殿,屏退了所有宦官宫女,只留刘备一人。殿内焚着淡淡的檀香,案上摆着两杯清茶,茶烟袅袅,颇有几分“君臣对坐,共商国是”的意味。
“皇叔请坐。”刘协指着对面的坐席,语气温和得近乎谦卑。
刘备恭敬行礼后才落座,腰背依然挺得笔直:“陛下召臣,有何要事?”
刘协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他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像是在斟酌措辞。这个动作,让刘备想起当年在许都时,曹操也常这样——那是上位者在思考如何说服下属时的惯用姿态。
“皇叔,”刘协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朕这几日思前想后,有件事,想听听皇叔的意见。”
“陛下请讲。”
“朕……想迁都。”
刘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中漾起细小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了。
“陛下想迁往何处?”
“洛阳。”刘协眼中闪过一抹光彩,“洛阳是旧都,是高祖、光武定鼎之地。许都虽好,终究是曹……终究是临时之选。如今逆贼已平,天下将定,当还都洛阳,以示正统。”
刘备放下茶杯,没有立即表态。
刘协有些不安,补充道:“当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迁都乃国之大事,需修葺宫室,整顿道路,迁移百官,非一朝一夕可成。朕只是……先与皇叔商议。”
“陛下。”刘备缓缓开口,“臣以为,迁都之事,当缓。”
“为何?”刘协眼中光彩暗了下去。
刘备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中原地图前,指着许都位置:“陛下请看。许都地处中原腹心,北接河北,南控荆襄,东连青徐,西通关中,乃四战之地,亦是四通之地。此地的优势,在于居中调度,便于控制四方。”
他的手指移到洛阳:“洛阳虽为旧都,但经董卓之乱,已残破不堪。若要重建,耗费钱粮无数。且洛阳偏西,若迁都于此,对河北、青徐等地的控制力将大减。”
刘争道:“可是洛阳乃汉室龙兴之地,天下人心所向……”
“陛下,”刘备转身,直视刘协,“臣斗胆问一句:如今天下人心,所向的是汉室正统,还是太平盛世?”
刘协愣住了。
“若汉室正统能带来太平盛世,人心自然归附。若不能,空有正统之名,又有何用?”刘备的声音依然温和,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刘协心上,“董卓乱政时,天子在洛阳,可曾救得了天下?李傕、郭汜肆虐时,天子在长安,可曾止得住兵戈?”
刘协脸色发白,嘴唇微颤。
刘备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陛下,臣此言或许僭越,但句句肺腑。如今曹操虽败,但河北未平,荆州刘表、江东孙权仍在观望,关中马腾、韩遂心怀异志。当此之时,稳定胜过一切。许都宫室完好,百官安在,百姓归心,正是稳定朝局的最佳所在。”
他抬头,目光诚恳:“臣请陛下,暂居许都。待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再议迁都不迟。届时,莫说洛阳,就是长安,臣也定为陛下修葺一新。”
刘协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看看地图,又看看刘备,最后长叹一声:“皇叔思虑周全,朕……受教了。”
“陛下言重了。”刘备起身,“臣还有一事奏请。”
“皇叔请讲。”
“臣请陛下下诏,封赏此次平定许都有功之臣。尤其是荀彧,虽为敌将,但忠义可嘉,当追赠太尉,谥‘文贞’。陈群开城有功,当擢升尚书令。其他将士,论功行赏。”
刘协点头:“准奏。”
“此外,”刘备又道,“臣请陛下下诏,赦免所有曹军将士,不论官职高低,既往不咎。愿留者留,愿走者走。走的人,发给路费口粮。”
“也准。”刘协顿了顿,试探着问,“皇叔,那曹操的家眷……”
“曹府已派兵保护,秋毫无犯。”刘备道,“曹操虽为逆贼,但其家眷无罪。臣已命人送去粮食衣物,确保他们衣食无忧。”
刘协感慨:“皇叔仁德,古之罕有。”
刘备再拜:“谢陛下。若无他事,臣告退。”
走出德阳殿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宫殿的影子拉得很长,刘备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
曹豹在宫门外等他。
“主公,谈得如何?”
“陛下被我说服了。”刘备道,“至少暂时不会提迁都之事。”
曹豹笑道:“主公高明。迁都洛阳,看似重振汉室威严,实则弊大于利。洛阳残破,重建需时;偏居西陲,不利掌控中原;更关键的是——”他压低声音,“若迁都洛阳,朝中那些汉室老臣必会借机揽权,到时候主公会处处受制。”
刘备点头:“军师看得透彻。所以许都不能迁,至少现在不能。”
两人并肩向宫外走去。宫墙外,许都城已渐渐恢复生机。街市重新开张,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轱辘声,交织成一曲太平初现的乐章。
“军师,”刘备忽然问,“你说我这么做,是对是错?”
“主公指什么?”
“劝陛下留在许都,不迁洛阳。”
曹豹想了想:“从大局看,是对的。但从私心看……或许有人会说主公想把天子掌控在手,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刘备苦笑:“所以我问,是对是错。”
“这世上,有些事本就没有绝对对对错。”曹豹道,“主公若将天子迁往洛阳,朝局动荡,政令难行,天下重陷混乱,是对是错?主公将天子留在许都,稳定朝局,政令通畅,天下渐趋太平,是对是错?”
他停下脚步,看着刘备:“主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初心是为天下苍生,手段如何,后世自有公论。”
刘备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宫门处,正要出宫,一个宦官匆匆追来:“刘使君留步!陛下还有一事!”
刘备转身:“何事?”
宦官递上一卷帛书:“陛下说,今日是皇叔五十寿辰,特赐锦袍一领,玉带一条,以为贺礼。陛下还说……说皇叔劳苦功高,望善自珍重。”
刘备接过锦袍玉带,心中五味杂陈。他今年确实五十了,但连自己都忘了生日,没想到刘协还记得。
“谢陛下恩典。请回禀陛下,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走出宫门,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许都城中万家灯火,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
“主公,回府吧。”曹豹道,“今日是您寿辰,府中应该准备了寿宴。”
刘备摇头:“不回了。我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荀府。”
荀彧的府邸在城西,是一座三进院落,不算豪华,但雅致。荀彧战死后,刘备命人保护其家眷,府中一切维持原样。
刘备到时,荀府门前白幡还未撤去,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他让亲兵在门外等候,只带曹豹一人入内。
开门的是一老仆,认出刘备,慌忙要跪拜,被刘备扶住。
“荀夫人在吗?”
“在……在灵堂。”
灵堂设在正厅,白烛高烧,香烟缭绕。荀彧的灵位摆在正中,上书“汉故侍中、守尚书令、万岁亭侯荀公彧之灵位”。一位中年妇人跪在灵前,正在烧纸钱,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
她就是荀彧的夫人,唐氏。
“民妇拜见刘使君。”唐氏要行礼,被刘备拦住。
“夫人请起。”刘备走到灵位前,深深三揖,“文若先生忠义,备敬佩。今日特来祭拜。”
唐氏眼圈微红:“使君厚谊,亡夫泉下有知,必感念于心。”
刘备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陛下今日刚下的诏书,追赠文若先生为太尉,谥‘文贞’。我已命人在许都南郊择吉地修建陵墓,以三公之礼安葬。”
唐氏接过诏书,泪水终于滑落:“谢使君……谢陛下……”
“夫人不必多礼。”刘备轻声道,“文若先生虽去,但荀家仍在。令郎荀恽,我已安排入太学读书,将来必有大用。府中一应用度,由朝廷供给,夫人不必担忧。”
唐氏泣不成声,只能连连点头。
祭拜完毕,刘备走出荀府。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主公为何对荀彧家眷如此厚待?”曹豹问,“他毕竟是曹操旧臣,且至死不降。”
“正因为他不降,才更值得敬重。”刘备道,“这世上,见风使舵者多,忠贞不二者少。文若先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必死而赴死,这等气节,古之良臣也不过如此。”
他望着夜空,喃喃道:“我敬重他,不仅因为他忠义,更因为他让我看到,这乱世之中,还有人为信念可以付出生命。这样的人多了,天下才有希望。”
曹豹默然。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为刘备效死。这个人,不仅有能力,更有情怀,有格局。
回到府邸时,已近子时。府中果然准备了寿宴,关羽、张飞、赵云、陈登等人都来了,连伤势未愈的吕布也到了。
“大哥!你可回来了!”张飞嚷嚷道,“俺们都等饿了!”
关羽瞪了他一眼:“三弟,休得无礼。”
刘备笑了:“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来,今日不醉不归!”
寿宴很热闹,但刘备只喝了三杯就停了。他坐在主位,看着下面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兄弟,心中感慨万千。
二十三年了。从涿郡起兵时的三个人,到今天的文武济济一堂,这条路,走得太不容易。
“主公,”吕布举杯,“布敬您一杯。愿主公早日平定天下,还百姓太平!”
众人齐声:“愿主公早日平定天下,还百姓太平!”
刘备举杯,一饮而尽。
寿宴持续到深夜。散席后,刘备独自走到庭院中。月华如水,洒满庭院。
曹豹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主公,在想什么?”
“在想天下。”刘备道,“军师,你说天下太平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要看主公想要什么样的太平。”曹豹道,“是像文景之治那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还是像武帝那样开疆拓土,威加四海?”
刘备摇头:“我不要开疆拓土,也不要威甲四海。我只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不受战乱之苦,不受官吏之欺。这就够了。”
“那主公就要革新吏治,整顿朝纲。”曹豹道,“许都的朝廷,还有许多曹操留下的旧臣。这些人,有的可用,有的该罢,有的……该杀。”
“杀?”刘备皱眉,“能不杀,尽量不杀。”
“主公仁德,但有些人,不杀不足以立威。”曹豹正色道,“比如那些贪赃枉法的,欺压百姓的,若不清除,新政难行。”
刘备沉默良久:“那就查。查实了,依法处置。但不可滥杀,不可牵连无辜。”
“诺。”
夜更深了。许都城中,大部分灯火已经熄灭,只有皇宫和几处重要官署还亮着灯。
刘备望着皇宫方向,忽然问:“军师,你说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我今日之举?”
“什么举动?”
“劝天子留许都,不迁洛阳。”
曹豹笑了:“后世史书,自然会说主公深谋远虑,为天下苍生计,力劝天子驻跸许都,稳定朝局,奠定太平之基。”
“是吗?”刘备也笑了,“也许吧。”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道:
“军师,明日召集众将,商议北伐河北之事。曹操还在邺城,天下还未平定。”
“诺。”
月光下,刘备的背影显得格外坚定。
这个五十岁的男人,经历了太多太多。但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
而许都,这座见证了汉室衰微、见证了曹操崛起、如今又见证了他刘备入主的城池,将继续作为汉室都城,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