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朱标没有立刻开口,儿子眉眼间那份执拗,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在春和殿外,梗着脖子不肯为李妃服孝。
那时,父皇的鞭子都快抽断了,自己就是不肯低头,如今轮到自己的儿子了……
他眼前闪过常氏病重时苍白的脸,如今允熥大婚,不应该第一个把消息告诉她吗?
朱标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准汝所请。后日带着新妇,好好跟你母亲说说话,让她九泉之下安心。”
朱允熥怔住了。他准备了许多说辞,想过父王会为难,独独没料到会这样爽快的应允。
他声音哽咽,深深躬身:“儿臣,谢父王成全。”
朱高炽悬着的心放了下去,偷眼看向太子,而朱济熺,脸上悲戚毫无掩饰,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必定早就流下泪来了。
任亨泰知道此事已定局,况且,也犯不着为皇家家事,得罪太孙。
他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
“殿下既已圣裁,臣自当遵办。只是…吕娘娘处,已看过仪注。如今骤然更改,请殿下示下,臣当如何回禀吕娘娘?”
朱标看向他,缓缓道:“此事不必你交代。孤亲自去说。”
任亨泰心头一松,躬身领命。
次日,洪武二十六年六月廿六,天上的星斗正亮,南京城已经从最中心的皇城开始苏醒。
宫门、城门次第洞开,早已候命的禁军将士,执着炬火与仪仗,迅速地涌向既定的位置。
礼部与鸿胪寺的官员,最后一遍核对流程单,确认每一个环节。
东宫之中,更是灯火彻夜未熄。
朱允熥一夜不曾合眼,并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奇异的清醒。
寅时一到,夏福贵便领着尚衣监的太监们悄无声息地进来。
盥洗,熏香,更衣。
父亲朱标那套大婚礼服再次郑重穿上。
朱允熥突然想起,父亲当年穿在身上时,心中想的是什么?一定是无比的喜悦,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
几个老嬷嬷围着他,将蔽膝、大带、佩绶一样样整理得纹丝不乱。
“殿下,请升座,等候醮戒。”礼赞官在门外恭敬地提醒。
所谓“亲迎”,并非新郎直接出门。按制,皇太孙还需先在宫中,接受皇帝的临轩醮戒。
朱允熥来到文华殿前庭预设的座次,静静等候。
天色由浓黑转青,奉天殿方向的鼓乐声隐约传来,那是皇祖父朱元璋升座的信号。
辰时初,宫中大乐作。
在庄重的礼乐和百官注视下,赞礼官引朱允熥至御前。
朱元璋笑眯眯看着阶下身着礼服的孙子,内官捧上金爵,朱元璋接过,并未多言,只将金爵递向朱允熥。
朱允熥跪受金爵,一饮而尽,酒液温热醇厚。
“往迎尔相,用成厥家。勉率以敬,为国之光。” 朱元璋声音传来。
这是制式的醮戒辞,寓意着婚姻从“合二姓之好”上升到了“承宗庙、奉社稷”的高度。
“孙臣,谨遵圣谕。”朱允熥再拜。
醮戒礼成,意味着他可以正式出发“亲迎”了。
与此同时,魏国公府亦是天未亮就忙碌起来。
府中正堂,香案、节案早已设好。
徐令娴寅时初便被唤起,沐浴,开面,梳妆。
宫里来的女官小心翼翼地,将那顶属于皇太孙妃的珠翠冠为她戴上,然后是深青色的祎衣,层层叠叠,庄重无比。
母亲徐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眼眶微红,却强忍着,只轻声重复着早已叮嘱过无数遍的话。
姑姑燕王妃徐妙云叮嘱她,“莫慌,沉住气,太孙为人宽厚重情。"
皇太孙的仪仗出了午门。
朱允熥乘舆行在队伍的中央,眼前是如林的仪仗,庄严的韶乐。
他看见百姓被拦在警戒之外,踮着脚张望,欢呼声隐约传来。
队伍抵达魏国公府。府门大开,徐辉祖作为家主,早已率领家人,身着朝服在门外迎候。
礼官高声唱诵:“储宫纳配,属于令德。邦有常典,使某行奉迎之礼。”
徐辉祖肃容回礼,引仪仗入府。
正堂之上,仪式按部就班。
礼部侍郎宣读册封徐令娴为皇太孙妃的册文,声音典雅庄严,抑扬顿挫,闻者莫不肃然动容。
徐令娴在女官引导下出阁,面北跪听,受册,受宝。
每一道程序都缓慢而肃穆。
朱允熥立于堂侧,看着那个被隆重服饰包裹的修长身影,举止间不见半分慌乱,唯有珠帘轻轻摇晃。
册宝礼毕,便是“戒之敬之,夙夜无违”的父母之诫。
徐辉祖与徐夫人分立东西方向,对女儿进行最后的训诫。徐夫人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那是一个母亲最真实的不舍,朱允熥心中为之一酸。
原来天底下的母亲,无论贫富贵贱,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啊。
最后,女官奏请:“请皇太孙妃升舆。”
徐令娴在女官搀扶下起身,一步步走向停放在院中的凤轿。她身姿庄重,步子极稳,裙裾几乎不曾摆动。
就在她即将登上轿辇时,一阵晨风拂过,微微掀起了她盖头的一角,也吹动了轿檐下垂挂的金铃。
那一瞬,朱允熥恰好望向那边。
又是惊鸿一瞥,他看见了她抿紧的嘴唇,和低垂的密密睫毛。
旋即,盖头落下,金铃叮咚,一切复归原状。
徐令娴己稳稳地坐入轿中。
“起——舆——”
礼官的唱和拉长了调子。
朱允熥的舆驾调转方向,庞大的迎亲队伍开始返程。
太孙妃的仪仗紧随其后,卤簿导从,大乐前导,声势比来时更为浩大。
京城万人空巷,争睹这皇室盛典。
队伍从大明门中门入皇城。
文武百官着朝服于承天门外班迎,目送凤舆进入。
至内庭,朱允熥先行下舆,由东阶降;凤舆停稳,徐令娴由西阶出。
两人在庭中相遇,朱允熥依礼揖让,徐令娴微微还礼,而后由女官引导,一同进入准备好的宫殿,进行合卺礼。
殿内红烛高烧,铺设华丽。
两人东西相向而坐,女官进酒,进馔,最后以两卺酌酒,合和以进。
整个过程,他们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礼官刻板的指引,和杯盏轻微的碰撞声。
直到合卺酒饮下,繁复到令人疲惫的大婚正日主要礼仪,才暂告一段落。
宫女太监们迅速地撤下合卺宴的器皿。
殿内红烛静静燃烧,方才有礼官指引,有固定仪程,朱允熥只需依礼而行便是。
可此刻,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和他名正言顺的结发妻子。
直接走过去掀开盖头吗?按民间习俗似乎是这样的。
可她是皇太孙妃,是徐家的嫡女,不是寻常女子,会不会太唐突?
开口说点什么?说今日辛苦你了,干巴巴的而且很好笑。说往后便是夫妻了,这不是废话吗?
总不能面对美娇娘,枯坐到天明吧?要是被朱权朱楩那几个知道了,肯定会被嘲笑一辈子。
人生四大乐,第一乐便是洞房花烛夜。
‘朱允熥,你他娘的真是天底下第一个怂货!人生苦短,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到底懂不懂?’
他痛骂了自己一顿,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迟疑地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