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昇对李景隆这番机变巧智,算是真正服气了。
不动声色间,就将偌大一桩财货出脱得如此圆满利落,难怪允熥总将这等油水丰厚的差遣交付于他。
他正拈着茶盏沉吟,李景隆已从怀中抽出两张桑皮纸银票,笑吟吟奉至面前。
“国公爷,这一张是孝敬您的。这一张,劳您转交蓝春、蓝斌两位,权当小弟一点心意。”
常昇眼风一扫,面上笑意便如春水漾开,那是南京汇源钱庄的朱印兑票,每张赫然俱是“叁拾万两”整。
他手指在票面上轻轻一叩,抬眼笑道:
“九江,你当我是那算盘珠子拨不清的?往日本去的那三条私船,便算吃满风浪利市,拢共也挣不出这个数。你这般厚赠,我可不敢无功受禄。”
李景隆笑容里透出十二分的恳切:
“二舅这话折煞侄儿了。若不是您这棵大树在前头撑着,侄儿哪有这般体面,能在太孙殿下跟前行走?
不瞒您说,此番在京都,足利义满那厮,我让他捉鸡,他不敢撵狗,从头到尾,没少巴结侄儿。侄儿岂是那等独吞腥膻的夯货?
自然是您一份,凉国公府上一份,侄儿腆颜也留一份,三家同沐恩泽,方是长久之道。”
常昇见他言辞诚恳,句句落在实处,便不再推拒,将那两张轻飘飘的纸片纳入袖中,顺势拍了拍李景隆臂膀:
“好!我果然没看走眼,是个识大体、重情义的!从今往后,常、蓝、李三家便如股肱相连,共辅太孙,同享这泼天富贵。”
李景隆亲自将常昇扶上青帏马车,目送其驶出街角,方收敛了笑意,转身对候在廊下的管家沉声吩咐:
“去寻胡梦龙,让他把南京城里排得上号的绸缎庄、瓷器行、茶号,都给爷请到场。传我的话——”
他嘴角勾起一丝倨傲的笑,“此番采买,爷使现银结账,银货两讫,绝不赊欠片厘。”
言罢又唤来另一名长随:
“去户部寻赵堂部,就说曹国公府要提三万斤上等雪花官盐。告诉他,是太孙要运往朝鲜的,质地、颜色、口味,全要最顶格的。同样,现银兑付。”
次日,寅时三刻,曹国公府邸所在的街巷便已水泄不通。
数十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软轿将府门前堵得严严实实。
应天府本地的绸缎巨贾、景德镇瓷行的掌舵人、龙井茶山的庄主……江南有头有脸的商号东家几乎到了大半。
人人身着簇新袍服,袖中揣着连夜核定的价目单与货样,眼中既有热切期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早早到便在此苦候,只为抢占曹国公这笔惊动金陵的“现银采买”的先机。
晨雾散去,旭日东升,街面被晒得发烫,蝉鸣聒噪起来。
汗水逐渐浸湿了商人们的内衫,焦躁在人群中悄然滋生。
互相之间的寒暄愈发敷衍,目光频频瞟向紧闭的朱漆大门。
“曹国公…今日莫非有要事耽搁了?”
“或许是昨夜…操劳过度?”
有人低声揣测,引来几声心照不宣的干笑,更多人是皱眉望天,不断擦拭额角。
直到日上三竿,将近巳时,街口才传来清脆的銮铃声响。
一辆有着开国公府徽记的宽敞马车不疾不徐驶来,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通道。
常昇一身云纹常服,神态悠闲地下了车,对周遭聚集的商贾视而不见,径直上前叩响了门环。
府门应声开了一道缝,管事探出头,立刻堆满笑容敞开大门:
“国公爷您来了,快请进!我家国公爷刚起身,正念叨您呢!”
门外的商贾们闻言,面色更是精彩。
合着这位爷才刚起?自己这些人竟在此干等了近三个时辰!
又过了约两三刻钟,那管事才重新出现在门口,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诸位东家,久候了。我家国公爷有请,诸位请随我来,府内地方有限,每户只许进两人,随从、货样暂且留在门外。”
人群一阵轻微骚动,随即迅速按捺下来,整理衣冠,依着隐约的财力与声望序列,鱼贯而入。
穿过几重仪门,来到一处宽敞的花厅。厅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
李景隆一身天青色细绸道袍,趿着软鞋,歪在紫檀木榻上,由侍女打着扇,啜饮一碗冰镇酸梅汤,仿佛刚醒透的模样。
常昇在一旁的交椅上坐着,慢条斯理地品茶。
见众人进来,李景隆略抬了抬眼皮,将手中的甜白瓷碗搁下:
“诸位,对不住,昨夜与开国公商议北上的章程,睡得迟了些。劳大家久等,坐,都坐。”
商人们连道“不敢”,小心地在两旁设好的绣墩上坐了,只挨着半边屁股,腰背挺得笔直。
李景隆也不急着说正事,反而对常昇笑道:“二舅,您瞧这天热的。还是您府上那口老井湃的西瓜吃着爽利。”
常昇笑骂:“就你馋!回头让人送两筐来。赶紧把熥哥交代的差事办了,人家大婚完就要开着镇海号往朝鲜去。”
听到"熥哥"二字,底下商贾们面面相觑,更加屏息凝神,生怕喘气喘重了。
闲话几句,李景隆仿佛才想起正事,微微坐直了些,看向下首:
“今日请诸位来,没别的。皇明远洋贸易公司,要采买一批上等货,运往北面。绸缎、瓷器、茶叶,还有旁的稀奇精巧玩意儿,都要。”
他语气平淡至极:“规矩先前已让下人传过:货要顶好的,次一等的莫要拿来浑水摸鱼;量要大,各家报个数上来,我斟酌着分派;最要紧一条——”
他顿了顿,厅内落针可闻。
“现银交易。货到验讫,即刻从汇源钱庄划款,绝不拖欠一日。”
尽管早已知晓,亲耳听到“现银交易”四字,所有商人眼中仍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这年头,与官家、尤其是这等勋贵府上做生意,回款才是天大的难事。
曹国公此举,不啻于旱地里落下甘霖!
当下便有机灵的抢先开口:
“国公爷信义着于四海!小人徽州钱氏,专供上用的‘雨过天青’绸与‘金枝玉叶’锦,各有库存三千匹,愿以最惠之价供应!”
另一人急急跟上:
“国公爷!敝号景德镇御窑厂边上‘周窑’,有今年新出的甜白釉、霁红釉精品瓷两千件,器型规整,釉色莹润,绝无瑕疵!”
“龙坞顶级明前龙井八百斤!兰香馥郁,汤色清透!”
“苏州宋锦一千五百匹!纹样都是最新的!”
“闽省大红袍五百斤!真正九龙窠母树所出!”
报价声、保证声此起彼伏,厅内一时竟有些喧腾。每个人都在竭力推销,同时暗暗观察李景隆的神色。
李景隆只静静听着,手指在榻边小几上轻叩,待众人声音稍了,他才缓缓开口:“都记下了。”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账房先生,“陈先生,依着各家所报,结合往日信用,拟个单子我看。价钱么……”
他微微一笑:
“市价七五折。毕竟我这是大宗采买,现银支付,概不赊欠。诸位若觉得可行,便留下细谈;若觉薄了,门在那边,恕不远送。”
七五折!商人们心中飞快盘算。
若是往常,给官府供货,能按市价七折收回现钱已是烧高香,何况还常常拖欠。
如今七五折,却是现银!这笔账,怎么算都划得来!
短暂的沉默后,几乎所有人同时躬身:“但凭国公爷吩咐!”
“愿与国公爷长久来往!”
李景隆满意地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
“既如此,具体条款、交货日期、验货标准,便由陈先生与诸位详谈。二舅,咱爷俩再手谈两局?”
常昇会意,放下茶盏:“走吧。”
李景隆对众人随意拱了拱手,便真的转身,和常昇向后堂走去。
留下一厅的商贾,围着陈先生,开始更加热烈具体的磋商。
陈先生面前的账册越垒越高,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如疾雨。
商贾们早已顾不上最初那点矜持,为了多争十匹绸、五十件瓷的份额,或是更有利的交货批次,争得面红耳赤,若非在曹国公府邸,几乎要捋袖争执起来。
“吴东家!你上月那批湖丝成色便有不足,此次岂能再占头份?”
“周掌柜此言差矣!我吴家供应内府多年,何时出过纰漏?倒是贵号去年那船瓷器,在运河上损了三成,莫非忘了?”
“你……!”
前厅声浪穿透重重廊庑,传到后园一处临水敞轩中。
常昇执黑,“啪”一声落子,截断白棋一条大龙的去路。
前厅又传来一阵明显的哄嚷。
常昇摇摇头:“下盘棋都不让人安生。听听!听听!为了你指缝里漏出的这点份额,都快打起来了。"
李景隆笑了,“您听,这吵闹声,像不像井底的蛙鸣?皇太孙谋划的,是打通万里海疆,重定东海商道。真到那时,这帮奸商才知道天有多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