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密旨与口谕,如同两道无形的惊雷,在深夜的靖安司衙门内外炸响,旋即又如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速地渗透进京城的每一个权力角落与阴影缝隙。
贾瑄回到衙门时,已是亥时三刻。他没有片刻停歇,立刻召见了所有在京城内能立刻赶到的靖安司核心骨干——陈五、何五、“鹞鹰”、“夜枭”,以及几位分管不同情报网络和特别行动的千户、百户。衙门正堂内灯火通明,却鸦雀无声,只有贾瑄低沉而肃杀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陛下亲授权柄,事关社稷存续,已无退路。”贾瑄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眼中有血丝,但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即日起,靖安司进入战时状态。所有外部无关差事一律暂停,所有人手、资源,全部投入此案!”
他拿起炭笔,在身后巨大的京城及周边地区详图上,重重地圈出了几个区域:
“第一路,陈五、何五负责,以‘芦花荡’及通州东南方向水道为重点,调动所有内河船只、熟悉水性的好手,配合五城兵马司水营(皇帝授权后已可调遣),对那片区域进行拉网式排查!每一处河湾、港汊、废弃码头、临水庄园、寺庙,甚至是看起来不可能藏船的水域,都要查!重点寻找那艘消失的黑船,以及地图上标注的最终据点!允许使用任何必要手段,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第二路,‘鹞鹰’、‘夜枭’负责,动用所有地下渠道,我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知道‘雾隐客’、‘黑船’、献王余孽在京城的所有暗线、眼线、以及可能存在的内应!不管用什么方法,撬开那些‘老鼠’、‘把头’、牙行老板的嘴!同时,监控所有可能与海外、北方有秘密往来的商号、货栈、船行,尤其是近期有异常资金流动或人员聚集的!”
“第三路,”贾瑄看向几位分管城内巡查和关卡的千户,“加强京城九门及所有水陆关卡的盘查,尤其是东南方向。对进出人员、货物,尤其是药材、香料、矿物、特殊织物等,进行最严格的检查。发现任何与案涉物品相似或可疑的,立即扣押,人员收监!另,抽调精锐,组成机动小队,随时准备支援各处行动。”
“第四路,由我亲自负责,协调北疆沈砺部可能入京事宜,并跟进宫内及阿二状况。”贾瑄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诸位需牢记,陛下龙体欠安,与此案直接相关。我们每拖延一刻,陛下便多一分危险,社稷便多一分动荡。此战,许胜不许败!若有玩忽职守、畏难退缩、甚至通敌泄密者——”他目光如电,“斩立决,诛三族!”
“谨遵大人号令!”堂下众人齐声低吼,声浪虽被刻意压低,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与肃杀。每个人都清楚,今夜之后,京城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不见硝烟却可能更加惨烈的清洗与猎杀。
命令下达,靖安司这部庞大的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冷酷运转起来。无数道命令通过信鸽、密使、暗号迅速传递出去。夜色中,原本沉寂的京城各处,开始出现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向着不同的方向渗透、集结。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文卿的府邸深处,密室内的气氛同样凝重。
烛火下,苏文卿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皇帝紧急召见贾瑄、并似乎给予了极大权柄的消息。虽然具体内容不详,但“影龙卫”现身养心殿、以及宫内隐约传出的“陛下突发不适”的流言,已经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吴先生,你怎么看?”苏文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陛下对贾瑄的信任,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难道……那‘妖异’之事,真的大到了足以动摇国本的程度?还是贾瑄危言耸听,借机揽权?”
吴先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相爷,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绝非昏聩之人,若非情势已危急到一定程度,断不会给予贾瑄如此大的权力,这几乎等于将京城安危系于其一人之手。宫中流言虽不可尽信,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贾瑄近日动作频频,南城当铺、白云观、乃至今日似乎有大规模的水陆调动迹象……他恐怕真的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而且,这东西让陛下感到了致命的威胁。”
苏文卿眼中寒光闪烁:“你是说……那‘妖异’并非子虚乌有,而是真实存在,并且……可能威胁到了陛下?”
“极有可能。”吴先生低声道,“而且,贾瑄查到的,恐怕不止是‘妖异’,还可能牵扯到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更深层的东西。比如,与当年献王有关的某些禁忌。否则,难以解释陛下如此激烈的反应。”
“献王……”苏文卿咀嚼着这个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名字,心中却莫名升起一股寒意。他当年初入仕途时,曾隐约听闻过一些关于献王及其党羽的恐怖传闻,只是年代久远,且被视为禁忌,无人敢深究。“难道贾瑄查到了献王余孽?甚至……他们与近日之事有关?”
“不无可能。”吴先生道,“相爷,眼下局势已变。贾瑄手握尚方宝剑,我们若再以‘妖异祸国’、‘靖安司失职’为由攻讦他,恐怕不仅难以奏效,反而可能引火烧身。陛下正在用人之际,且明显对贾瑄极为倚重。”
苏文卿沉默了。他深知吴先生所言不虚。皇帝在病中(或受威胁中)给予贾瑄如此权柄,摆明了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解决问题。这个时候谁跳出来反对贾瑄,谁就可能被视为“阻碍平乱”、“其心可诛”。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就坐视贾瑄坐大?”苏文卿不甘道。
吴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相爷,贾瑄查案,对我们而言,未必全是坏事。其一,他若真能铲除献王余孽或平息‘妖异’,固然有功,但过程必然腥风血雨,得罪无数人,且……如此大动干戈,难免有‘滥用职权’、‘惊扰地方’之嫌,事后未必不能以此做文章。其二,他若失败,或者捅出了更大的篓子……那便是自寻死路。其三,”他压低了声音,“我们或可……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助他?”苏文卿不解。
“不是真助,而是……引导。”吴先生意味深长道,“我们在朝中、在地方,仍有无数眼线和门生故旧。或可‘不经意间’,将一些我们掌握的、关于某些隐秘地点、可疑人物(尤其是与我们政敌有关的)的线索,‘泄露’给靖安司的人。让他们去查,去碰。查对了,是我们‘深明大义’、‘提供线索’;查错了,或者惹出了麻烦,那也是贾瑄的罪过。同时,我们的人也要密切关注贾瑄的动向,他查到哪里,查到谁,我们都要第一时间知道。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帮他‘加快’一下进程,或者,制造一点‘意外’。”
苏文卿明白了,这是要借刀杀人,同时将自己隐藏在幕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能进退有据。“只是……贾瑄此人,精明过人,恐怕不易被利用。”
“再精明的人,在如此巨大的压力和时间紧迫下,也难免会有疏漏,会急于求成。”吴先生道,“我们只需耐心,抓住机会即可。眼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约束门下,近期务必谨言慎行,不要与任何可疑人物或事件扯上关系,静观其变。同时,在朝堂上,暂缓对贾瑄的直接攻击,转为‘关切陛下龙体’、‘担忧京城治安’,姿态要做足。”
苏文卿缓缓点头,眼中重新恢复了老谋深算的平静:“就依先生所言。贾瑄……且看你能蹦跶几时。这京城的水,深着呢,小心别把自己淹死了。”
就在京城内外各方势力因皇帝的惊变和贾瑄的权柄而暗流汹涌、各自盘算之际,靖安司别院地下净室中,昏迷了数日的阿二,却正在经历一场外人无法窥见的、更加凶险诡异的变化。
寒玉榻上,阿二的身体表面,那些淡金色的纹路已经彻底隐去,肤色恢复了正常的苍白,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但守在一旁的赵武师和张天师的高徒,脸色却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赵武师的手,始终虚按在阿二丹田之上,以内息默默感知。他能感觉到,阿二体内那股古老的力量,并未消失,也未继续狂暴冲击,而是……变得异常“安静”和“凝实”,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又仿佛在蛰伏、在酝酿着什么。更让他心惊的是,这股力量的“质”,似乎在阿二昏迷期间,完成了一次难以言喻的蜕变,更加内敛,却也更加深邃难测,与他自身内力感知接触时,甚至隐隐传来一丝仿佛源自荒古的、冰冷而威严的“排斥”与“疏离”感。
而张天师的高徒,则每隔一个时辰,便要以师门秘传的“观魂术”配合金针,探查阿二的神魂状况。他发现,阿二的神魂确实在丹药和符咒的滋养下稳步恢复,灵台逐渐清明,但神魂深处,似乎多了一层极其稀薄、却坚韧无比的“膜”,或者说“壳”,将他的核心意识与外界(包括他们试图探查的灵觉)隐隐隔开。而在那层“壳”的深处,他偶尔能捕捉到极其短暂、破碎的“景象”碎片——并非记忆,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浩瀚的“信息流”或“本能回响”,充斥着无垠的深蓝、巨大的阴影、扭曲的符号、以及宏大非人的呓语。
“赵居士,”年轻道士收回金针,额角见汗,低声道,“周小友的肉身与神魂,恢复速度超乎想象,已无大碍。但其体内之‘异’与神魂之‘变’,恐非我等所能完全理解或干预。师尊留下的‘紫霄安神符’之力,最多还能维系十二个时辰。届时,他很可能自行苏醒。只是醒来之后……他还是不是原来的他,能否掌控那已然蜕变的力量,实在难以预料。”
赵武师沉默良久,看着阿二平静的睡颜,缓缓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子命途,早已与这诡谲风波纠缠一体。公子既将他托付于老朽,老朽便守到他醒来那一刻。至于醒来是何光景……”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那也是他的造化,更是公子和陛下,必须要面对的‘因果’。”
净室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跳动,映照着阿二沉睡的面容,以及守候者眼中深深的忧虑。
时间,在京城各处的紧张部署、暗室中的密谋算计、以及净室内的无声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子时过去,丑时来临,寅时将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
而这场席卷了宫闱、朝堂、江湖、乃至牵扯到古老禁忌与海外阴谋的风暴,也终于到了即将掀起最高潮、最猛烈浪头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东南方向那片芦荻丛生、水道如迷的广阔水域,投向了那张神秘地图上最终标记的地点。
猎手已张弓,网罟已布下。只待那隐藏在最深处的“巨兽”,露出它最终的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