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点多,万籁俱寂。
顾家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晕开一圈暖黄色的光晕。顾临江并未去睡,而是靠坐在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资治通鉴》,却许久不曾翻动一页。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
他的视线每隔几分钟,就会从书页上方移开,落到自己腕间那块朴实却走时精准的军用手表上。表盘上的荧光指针在昏暗中清晰可见,无声地划过一格又一格。夜晚的寂静被放大,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汽笛,更衬得屋内落针可闻。
当时针与分针指向某个他预估的时刻,那台放在茶几另一头、造型方正的红色电话机,终于“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顾临江几乎是立刻放下书,伸手拿起听筒,声音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平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对极熟之人才会流露的调侃:“陆哥,我可是等了你大半宿,茶水都续了三回了。”
电话那头传来陆怀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依旧低沉有力,穿透细微的电波杂音:“送过去了?”
“嗯,准时送达,我和临晴一起去的。”顾临江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开始汇报,语气转为一种冷静客观的叙述,“我这位未来的嫂嫂很高兴,尤其是看到那盆五针松,看了好一会儿。不过……”他略微拖长了音调。
“说。”陆怀瑾言简意赅。
“不过,你的‘阵地’目前看来,可不是空无一物。”顾临江眼中掠过一丝锐光,将自己在虞家客厅那短短时间内观察到的一切,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
“那个苏煜明,苏家的,你应该有印象。心思很深,举止周全得挑不出错,送的东西是进口的清洁设备和空气净化器,理由是‘为新居打理着想’。李嘉佑,香港那个商人,阵仗更大,直接拉了套德国顶级音响,还请了锦江酒店的行政总厨带着全套食材上门,说是怕小满姐原先订的饭菜不够好。两人之间……”他顿了顿,找了个贴切的词,“气氛相当‘活跃’,伯父伯母都有些看出来了。”
他描述着那两人如何看似不经意地展示财力与人脉,如何在席间微妙地较劲,以及他们打量自己时那种评估与探究交织的眼神。他没有添加过多主观评价,只是将所见所闻平实地复述,包括虞小满应对时那种大方得体、却又隐隐将一切热闹维持在安全距离之外的态度。
电话那头一直很安静,只有陆怀瑾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偶尔有纸张翻动或笔尖划过桌面的细微声响,显示他那边或许还在收尾。他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顾临江说完,停顿了片刻,陆怀瑾那边依旧没有立刻回应。顾临江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大概是眉头微锁,眼神沉静,将所有信息在脑中快速过滤、分析。
良久,顾临江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这次带上了点纯粹的私人好奇:“陆哥,你既然惦记着,怎么不自己直接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礼物我送,话总可以自己说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陆怀瑾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了一些,理由简单直接,甚至有点刻板:“……太晚了,她休息了。” 仿佛这是一个无需讨论的常识。
顾临江闻言,差点被一口气噎住,他抬眼看了看墙上指向凌晨一点的挂钟,又看看自己手边凉透的茶杯,忍不住对着听筒压低声音“抱怨”:“合着……我就不用休息的么,陆科长?” 这声“陆科长”叫得颇有深意。
陆怀瑾似乎完全没理会他这点小小的“怨气”,直接切入下一个话题,语气里带着任务完成后的确定:“我这边事办完了,明天就回去。”
顾临江精神一振,刚才那点调侃立刻收起,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这么说,那边……搞定了?” 他指的是陆怀瑾这次紧急处理的机密事务,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事变动关键环节。
“嗯。” 陆怀瑾应了一声。
“那,什么时候上任?” 顾临江追问,他知道这次之后,陆怀瑾就要正式调来上海了,这对陆怀瑾个人而言是重要的进展,对他自己而言……则意味着吴江那边的一摊子事,恐怕要更多地落在他肩上了。想到这里,心情有点复杂。
“下个月。” 陆怀瑾的回答依旧简洁。
“恭喜啊,陆科长,”顾临江扯了扯嘴角,语气重新带上了熟稔的调侃,“哦不对,这回应该不止科长了?让我猜猜,副……” 他故意拖长音调。
“嘟——嘟——嘟——”
他调侃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干脆利落的忙音。陆怀瑾显然没兴趣跟他玩猜职位的游戏,或者单纯是觉得他太吵,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毫不留情的忙音,顾临江愣了一秒,随即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将听筒“咔哒”一声扣回老式拨盘电话机上。
客厅里重归寂静,只有那盏落地灯还在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略感疲惫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他脸上那点调侃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和微不可察的感慨。
“这家伙……还是这么雷厉风行,一点玩笑都开不得。”他低声自语,但语气里并无埋怨,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笃定。
能让陆怀瑾连听他猜完职位的耐心都没有,要么是任务收尾的关键时刻分秒必争,要么……就是这晋升的幅度和涉及的新岗位,敏感程度远超一般,连口头上的猜测都属忌讳。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陆怀瑾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离那个他们曾并肩经历的、相对“自由”的一线行动岗位,或许也更远了一些。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沉寂的夜色,然后干脆地关掉了落地灯。
(四百多公里外,陆怀瑾的临时落脚点)
这是一间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的临时办公室,墙壁斑驳,只有一张旧木桌、一把硬椅、一盏光线集中的台灯,以及一部同样老式的保密电话。
窗外是陌生的、沉寂的夜色,远处有零星灯火,提示着这里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但也绝非繁华之地。
陆怀瑾刚刚放下电话,听筒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他向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短暂地闭了闭眼。
连续高强度的工作和极少的睡眠,让他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虽然依旧稳定,但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无声地诉说着消耗。
他的精神状态尚可,多年的训练早已让他习惯了在极限压力下保持清晰头脑。只是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他抬手用力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发烫。
原本,按照正常的任务周期和安排,他此刻应该在上海,或许正陪着虞小满在那栋淮海路的洋房里收拾东西。想到这个,他心底掠过一丝清晰的遗憾。他错过了她许多重要的时刻,这一次,连这样平常的陪伴也无法做到。
但下个月调回上海——像一道微光,驱散了这丝遗憾,带来了更切实的期待。吴江到上海,不过几个小时的公路里程,他开车往返过无数次。
但“调回”意味着工作重心的彻底回归,意味着物理距离的极大缩短,意味着从“需要往返”变成“就在身边”。
这其中的差别,对于他这样职业性质特殊、时间永远无法完全自主的人来说,意义重大。至少,在她需要的时候——无论那需要是紧急的危险,还是只是深夜归家时一盏等候的灯——他能出现得更及时一些。
这个念头让他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半分。他重新坐直身体,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和符号的汇报纸上。
这是此次任务的最终阶段,一份需要他亲自梳理、浓缩、以特定格式呈报的关键材料。内容枯燥、格式严格、要求精确到毫厘,且必须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完成。
他拧开钢笔帽,吸墨器里是所剩不多的蓝黑墨水。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一顿。
不是为了尽快交差休息。
而是为了,能更早一点,排除掉眼前所有的障碍与牵挂,然后,回到她身边去。
那丫头……她聪明、独立、强大得往往让他忘记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从未对他提过任何要求,从未抱怨过他的失约和突然消失,甚至总是反过来宽慰他,让他专注工作。
可越是如此,他心底那份“亏欠”感便越清晰、越沉重。他给的陪伴太少,能公开给予的承认和庇护更是受限。
这份感情里,她付出的是全然的热忱和信任,而他所能回报的,除了同样真挚的心意,便只有这默默在背后构筑的安全屏障,以及,尽可能争取来的、更多一点的相聚时光。
笔尖落下,在纸张上划过清晰有力的痕迹。台灯的光晕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规律而坚定,一如他此刻心中所想——尽快完成,然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