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摇头,执礼甚恭:“师傅,弟子并无去意。
只想请问您老,方才院中所练的导引招式,源自何处?”
韩春子拈豆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沉默片刻,方道:
“你拜的,是我无极门的列祖列宗,入的是无极门墙。
老夫并未传你《无极功》真解,故而你我并非师徒。
往后,你唤我一声‘师哥’便是了。”
这番古怪的辈分论,听得杨锦一愣。
但知这老人性情执拗古怪,只得应道:“是,师哥。”
一旁的韩义听得,忍不住咧嘴傻笑。
韩春子慢悠悠嚼完口中豆子,缓缓起身,再次打开那个蓝布包袱,从中取出另一本书册。
此书与《无极功》截然不同,封面残破,内页仅存十七页,且每一页上只有两三幅墨线勾勒的人形图,或坐或卧,或正或奇,姿态各异。
最奇的是,全书除封面“练气功法”四字外,竟无半字注解!
杨锦捧着这本奇书,看着眼前白发萧然的老人,拗口地唤道:
“师哥…此书,亦是本门传承?”
韩春子颔首:“此书与《无极功》一同传下。
只因《无极功》玄奥难明,历代门人多修习此《练气图说》,
虽无克敌制胜之能,于修身养性、调和气血、延年益寿,却大有裨益。”
杨锦如获至宝,当下便捧着两本奇书回到房中,不分昼夜,对照图说,潜心修习起来。
初始数日,体内紫阳神功、血魔神功、无锋剑气三股真气依旧各行其是,互不相扰,尤其那道无名剑气横亘其中,使阴阳二气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随着修炼时日渐深,奇异的变化悄然发生。
当杨锦按图直立,意守丹田,运转《无极功》心法时,紫阳真气竟如云霞蒸腾,自然上浮至顶门百会;
而那阴寒诡谲的血魔真气,则如寒流沉降,沉于足底涌泉!
霎时间,杨锦头顶热气氤氲,白雾升腾,而双腿之下却如坠冰窟,寒意刺骨,几欲冻僵!
待他按图所示,改以头下脚上的奇特姿势倒立行功时,二气位置虽未变(紫阳在上,血魔在下),身体感受却截然相反!
头顶百会穴处寒气森森,冻得他嘴唇发紫,牙关打颤;
而足底涌泉穴却灼热如焚,热汗淋漓!
这阴阳易位、冷热颠倒的奇异感受,非但未让杨锦痛苦,反令他心中狂喜——这证明紫阳、血魔二气,终于能被初步分离引导了!
一旁劈柴的韩义见此异状,以为杨锦练功走火入魔,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跑去唤韩春子。
待韩春子匆匆赶来,看清杨锦头顶白气氤氲、足下霜气凝结的奇景,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瞠目结舌,怔在当场。
他幼年时曾听师尊提过,无极门第七代掌门曾以此功练就一身精纯无匹的阴阳二气,纵横江湖,罕逢敌手。
眼前这年轻人,体内竟已初步蕴生出如此精纯且分明的阴阳之气!
只是这二气上下分离,各自为政,尚未能融会贯通,周流全身。
待杨锦收功起身,体内紫阳、血魔二气又被那道坚韧的无锋剑气隔开,复归平静。
韩春子惊疑不定,连忙伸手搭上杨锦脉门,反复探查。
可任他如何催动内力感应,杨锦体内竟空空如也,探不到半分内力涌动的迹象。
这怪异的现象,令韩春子眉头紧锁,看向杨锦的目光充满了困惑。
一反往日的沉默寡言,韩春子围着杨锦连连追问。
当得知杨锦体内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共存,且其中一道竟是百年前便失传的“无锋剑气”时。
老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若非亲眼所见那阴阳异象,他断然不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体内能容纳如此凶险的三股异种真气且能维持平衡。
此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修真老道临终前将杨锦托付于此的深意,心中暗骂:
“好你个修真老儿!真是老谋深算,原来早就算计好了,要借我无极门这‘无用之功’,化解此子的生死大劫!”
杨锦照着图说与口诀,又苦练两月有余,却始终卡在阴阳二气分离而不能交融流转的瓶颈。
这日正在院中尝试导引,忽听门外有人高呼自己名字。
杨锦循声望去,只见风尘仆仆的不悔道人已踏入院中,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
杨锦大喜,忙引不悔道人与韩春子相见。不悔道人执道家礼:
“贫道不悔,见过韩门主。”
韩春子依旧神情淡漠:“不敢当。道长此来何为?”语气疏离。
不悔道人浑不在意,微微一笑,从身后行囊中取出一个造型奇古的陶壶。
那壶身浑圆,左右各半,一黑一白,天然形成太极阴阳之形。
韩春子一见此壶,目光便再也挪移不开!
直到不悔道人将此壶轻轻放在他枯瘦的手中,老人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壶身那熟悉的纹路,摩挲着那阴阳鱼眼,浑浊的老泪竟无声地滑落。
杨锦与不悔道人静立一旁。岂料一刻钟后,韩春子长叹一声,竟又将阴阳壶递回:“道长…此物,请带回吧。”
不悔道人并不接壶,正色道:
“此乃修真道长临终所托,务必交于门主之手。物归原主,岂有拿回之理?”
韩春子摇头,声音沙哑而坚定:
“你回去告诉修真…老夫虽一生碌碌,但赌品尚存!
当年赌约既输,此物便归他所有。这点志气,老夫还是有的!”
不悔道人面露悲戚,声音低沉下去:
“韩门主…修真道长,已于前日…坐化了。
他深知门主早已看破尘缘,豁达通透。将此物归还无极门,既全了故友之义,也…了却了他红尘最后一桩牵绊。”
杨锦闻听修真道长仙逝,如遭重击,想起道长慈和面容与救命之恩,心中悲痛难抑。
再看韩春子,捧着那阴阳壶,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原地,唯有壶身映着天光,黑白流转,无声诉说着过往。
不悔道人将杨锦拉至殿外僻静处,问道:“太极功进境如何?”
杨锦摇头苦笑:“阴阳二气可勉强分离,却始终无法交融流转,更遑论周行全身。”
不悔道人点头,眼中带着对故友的追忆:
“修真道长料定如此。他临终前,已将助你之法传授于我。”
看着杨锦震惊悲恸的神情,他继续道,“太极功法,本为调和阴阳二气而创。
你体内那道无锋剑气横亘其中,如同堤坝,阻隔阴阳,故二气难以相生相济。
唯有暂时将此剑气封禁于丹田气海,待你阴阳二气交融贯通,太极功根基稳固,再解封剑气,方可大成。”
当下,杨锦依言运转《无极功》心法,将紫阳真气引至头顶,血魔真气沉于足底。
不悔道人凝神聚气,按照修真道长所授秘法,出手如电,连点杨锦胸腹间三处奇穴!
这三指落下,如同三道无形枷锁,将那道桀骜凌厉的无锋剑气牢牢禁锢于丹田深处。
刹那间,杨锦只觉体内那道隔断阴阳的“堤坝”消失了!
周身能运转的,只剩下泾渭分明的紫阳、血魔二气。
他强抑激动,再次催动《无极功》与《练气图说》法门。
起初,二气如同两条失控的蛟龙,骤然失去束缚,在经脉中猛烈冲撞!
剧烈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传来,杨锦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身体不住颤抖。不悔道人屏息凝神,在一旁护法,随时准备出手。
如此煎熬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杨锦身上的汗渍渐渐被体热蒸干,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苍白的面色竟透出奇异的红润光泽。
他头顶白气氤氲,足下寒气缭绕,但二气流转间,那股狂暴冲突之意已大为减弱,渐渐形成一上一下、循环往复的奇异韵律!
不悔道人见状,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杨锦缓缓收功,只觉通体舒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二人坐于石阶歇息。杨锦好奇问道:“修真道长…他竟也通晓无极门功法奥妙?”
不悔道人眼中露出缅怀与敬服:
“修真道长于武学之道,已臻‘一理通,百理明’的化境。万法同源,阴阳至理,自然难不倒他。”
他顿了顿,正色道:
“道长还托我转告你一句话:‘无锋剑气,乃百年前高人注入无锋剑中,用以封印那更为霸道的剑意而存在。
如今,剑意已入你体,与剑气本是一体两面,同源共生。
剑气不过是引子,以气御意,以意驭气,剑气所指,剑意自出!’”
杨锦闻言,心头剧震,若非此刻剑气被封于丹田,他真想立刻一试这“以气御意”的玄妙。
不悔道人在此盘桓两日,见杨锦对《无极功》的导引法门已纯熟于心,阴阳二气运转渐趋圆融,这才出手解开了杨锦丹田的禁锢。
那无锋剑气一得自由,立时如百川归海,散入四肢百骸,潜伏蛰伏起来。
奇妙的是,此刻它竟完全不再干扰紫阳、血魔二气的和谐运转。
不悔道人仔细观察杨锦气色行动,确认无碍,方放下心来,向韩春子与杨锦辞行。
杨锦本想多留不悔道人几日,奈何不悔道人心意已决。
完成故友所托,了却尘缘,他决心返回云鼎道观,效法修真道长,潜心悟道,远离江湖纷争。
杨锦观其神色,几月不见,不悔道人眉宇间少了几分江湖戾气,多了几分豁达通透,看来修真道长之死与道观清修,已令其心境蜕变。
半月之后,杨锦的太极功进境一日千里。
或坐或卧,行立坐卧之间,皆可自然导引体内阴阳二气流转不息。
紫阳真气的阳和醇厚与血魔真气的阴寒诡谲,在其意念导引下,已能如臂使指,控制由心。
更令他惊喜的是,二气交融运转间,竟不断滋生出精纯浑厚的内力,沉淀于丹田气海,功力较之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眼看金秋十月将近,杨锦在无极门中已滞留数月,却始终未得三姑娘只言片语的消息,心中不免焦灼。
思虑再三,他来到韩春子面前,躬身辞行。
韩春子端坐太师椅中,目光扫过一旁木讷的韩义和游手好闲的韩本,心知此二子皆非继承衣钵之材,更无问道之心。
他沉默良久,终是缓缓起身,将那本《无极功》与《练气图说》重新用蓝布仔细包好,郑重地递到杨锦手中。
“老夫…年岁已高,虽勤勉一生,奈何天资鲁钝,未能参透本门神功真谛。
此二书,乃我无极门千年传承之根本。
望你…善加珍视,他日若有机缘,觅得良材,将此阴阳调和、性命双修之道…传承下去,莫使我无极一脉,断绝于江湖。”
老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与嘱托。
杨锦心中涌起无限感激,正欲开口,却见韩春子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老人缓缓坐回太师椅,闭上双目,端起手边半凉的粗茶,轻轻呷了一口,仿佛世间一切,皆已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