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讨论还在继续，变得更加具体和冰冷：如何最大限度地封锁消息，如何用钱和威胁“安抚”（或者说彻底压制）住那个显然有所图的女人，如何确保温玺能稳住情绪继续负责项目，如何应对叶家可能出现的试探……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顾炜深的心上，让他感到一种透不过气的憋闷和厌恶。
他看着姑父温玺那副摇摇欲坠、狼狈不堪的软骨头样子，看着祖父和父亲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盘算和警告，再想到刚刚送回去的、那个同样被家族当作筹码、推向冰冷婚约的叶安歆……一种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
这个金光闪闪、令人艳羡的豪门深宅，剥开那层华丽的外衣，里面装载的，尽是些龌龊不堪的交易、冷漠无情的算计和身不由己的悲剧。
而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光鲜亮丽的，还是狼狈不堪的，都深陷在这巨大的漩涡之中，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无法挣脱，渐渐迷失原本的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的味道，却压不住那从人心底散发出来的、冰冷的腐朽气息。
书房里那场关乎利益与人性的冰冷审判暂告一段落，但做出的决议所带来的寒意却凝滞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顾老爷子站起身来：“司礼，剩下的事，你看着办，我也累了。”
“好的父亲。”
顾老爷子看了一眼书房里的所有人，带着顾老夫人先去休息了。
离开书房之后顾老爷子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样子：“夫人怎么了？”
“只是苦了我的小晴，当初我就不答应她嫁给温玺，结果现在遇到这样的事！”
顾老爷子叹了口气：“这也是她的命，温玺虽这次出了岔子，但总体还算稳重，能担起事情。”
顾老夫人眼眶泛红：“可那女人有了孩子，以后指不定闹出多少事来，小晴该多伤心啊。”
“司礼会处理好的，我们要相信他。”
“你们张口闭口就是利益，哪有想过孩子们的感受！”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太担心这些事情了。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休息。”顾老夫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顾老爷子看着妻子点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可在这豪门之中，有些事身不由己。他拍了拍顾老夫人的手，两人慢慢朝房间走去。
顾司礼率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西装袖口，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房间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面色如土的温玺和那个依旧怯生生抓着自己母亲衣角、似乎被这凝重气氛吓到的小男孩身上。
“温玺，带上你的人，跟我来。”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仿佛只是在吩咐助理去处理一件即将被归档的废弃文件。
随即，他转向一直冷眼旁观的桑曼婷，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曼婷，麻烦你去安排一下西郊那套一直空着的公寓，让他们暂时住下。找两个‘稳妥’、‘懂事’的人过去照看。”
他在“照看”二字上，极其轻微地加重了语气，其中所蕴含的监视、控制与隔绝意味，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桑曼婷冷艳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甚至懒得多给那对母子一个眼神，便拿出手机走到窗边，压低声音开始利落地吩咐下去。
顾司礼迈开步子，率先走出书房。温玺脸色灰败，迟疑了一下，还是在顾司礼积威之下硬着头皮，几乎是半拖半拉着那个开始小声啜泣的男孩，以及那个眼神闪烁、脸上交织着些许得意（毕竟进了顾家门）和更多畏惧的女人，跟了上去。
顾炜深下意识想转身避开这令人作呕的场面，却被顾司礼临出门前一个不容拒绝的眼神定在原地：“炜深，你也过来听着。”
一行人沉默地来到一间用作临时会客的小偏厅。装饰依旧奢华，却比书房少了几分正式，多了几分冷清。
顾司礼在中央的主位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感，如同坐在谈判桌前的主宰者。
他没有先理会那个不安的女人和孩子，而是直接将冰冷的目光投向温玺，那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感：“温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温玺心上：“城东项目的成败，不仅关系到顾家的利益，更直接关系到你还能不能在顾氏立足，能不能体面地继续做这个‘温总’。如果再因为你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影响到公司的声誉，影响到和叶家的合作……”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威胁的氛围充分弥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危险，“后果，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到时候，就不是顾晴原不原谅你的问题了。顾氏法务部和董事会，会教你该怎么做人。”
温玺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后背的衬衫也湿了一片。他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卑躬屈膝地连连保证：“大哥，我明白，我明白这次错的太离谱了……您放心，我一定处理好，绝对绝对不会影响到项目一分一毫！我发誓！”
“不是处理好，”顾司礼冷冷地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松动，“是彻底断干净，从此安分守己，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你的价值，只在于是不是对顾氏有用。”
敲打完温玺，顾司礼的目光才像施舍般，转向那个紧紧搂着儿子、脸色发白的女人。
他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弃，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处理方案：“孩子，既然是温玺的种，顾家不会放任不管。基本的生活、教育、医疗，会负责到他成年自立。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冰冷彻骨，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顾家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他朝旁边如同影子般候着的家族律师微微颔首。
律师立刻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条款严苛的文件，递到那女人面前。
“这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顾司礼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宣读一份说明书，“明确放弃这孩子（他甚至懒得问名字）未来对顾家、温家任何财产、股权、信托基金、乃至任何形式遗产的继承权和主张权。他无法享有与温馨、温蒂（顾晴和温玺所生的两个女儿）同等的任何权利、资源和家族地位。签了它，你们才能得到顾家所谓的‘妥善’安置和每月定额的生活费，安安稳稳过日子。不签……”
顾司礼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锥，悬在空气里，寒冷刺骨。不签的下场，可能是立刻被扫地出门，一分钱拿不到，甚至可能面临更糟糕的境遇。
那女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她显然没想到顾家的处理方式会如此直接、如此冷酷，连一点虚与委蛇的场面话都没有。她求助似的看向温玺，希望孩子父亲能说句话。
温玺却猛地别开脸，甚至带着一丝恼羞成怒，低吼道：“大哥让你签就快签！还想怎么样？！”
在巨大的压力、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那笔“生活费”的依赖之间，女人颤抖着手，最终还是在律师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指引下，在那份决定了儿子未来的冰冷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又拉着那个懵懂无知、只是被气氛吓得够呛的小男孩，用印泥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那男孩似乎也本能地感受到这份文件的沉重，吓得彻底不敢再哭，只是睁着大眼睛，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大人。
“他叫什么？”直到这时，顾司礼像是才想起要问这个基本问题，语气淡漠。
“……温承盛。”女人低声回答，声音里早已没了刚才在客厅里的嚣张和气焰，只剩下惶恐和认命。
顾司礼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对这个承载了某种野心意味的名字并不满意，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对律师吩咐道：“后续的事情处理好，确保他们‘安静’待在该待的地方。”
处理完这令人极度不快的插曲，顾司礼让律师带着那对心思各异、前途未卜的母子离开，前往桑曼婷安排的、那个远离顾家权力中心、名为安置实为监控的“金丝雀笼”。
偏厅里暂时只剩下顾家父子和失魂落魄、冷汗未干的温玺。
顾司礼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转瞬又被惯常的冷硬所取代。
他对着像丧家犬一样的温玺挥了挥手，语气充满了不耐和驱赶的意味：“你也去收拾一下自己这副鬼样子！好好想想怎么跟小晴道歉忏悔，怎么把城东项目给我钉死了！别再让我看到你惹出任何麻烦！出去！”
温玺如蒙大赦，同时又感到无比的羞愧和难堪，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任何人，匆匆离开了偏厅。
最后，顾司礼的目光才落在一直双手插袋、沉默旁观、眼神里充满了抵触和讥诮的顾炜深身上。
“觉得我冷酷？不近人情？”顾司礼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顾炜深抿紧了唇，别开视线，没有回答。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反感和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讥讽，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顾司礼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向门口。“走吧，去看看你姑姑。”
他说着，率先向楼上顾晴的卧室走去。顾炜深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顾晴的卧室里，光线昏暗。她正无力地靠在床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毫无血色。
看到顾司礼进来，顾晴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无助：“哥……我……我怎么办啊……”
顾司礼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语气比之前在书房和偏厅时缓和了许多，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属于兄长的温和，但仔细听，内里依旧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基调：“小晴，你的委屈，哥都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温玺混账，他错得离谱，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温馨温蒂。”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妹妹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脸，继续道，声音沉稳却带着千斤重量：“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哭过闹过之后，我们要面对现实。小晴，你要明白，哥现在不仅仅是你的哥哥，我还是顾氏的董事长。”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着顾晴，像是在强调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肩膀上扛着整个集团，就不能只凭个人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来做决定。我的每一个选择，都关系到顾氏集团上下下几千号人的饭碗，关系到我们顾家未来的兴衰存亡，关系到爸妈一辈子的心血会不会付诸东流。”
“城东的那个项目，投入了多少心血、资源和资金，你或多或少是知道的。和叶家的这次合作，更是至关重要，不容有失。眼下这个节骨眼，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他的声音理智得近乎冷酷，将巨大的利益关系赤裸裸地摊开在还未从背叛中缓过来的妹妹面前，“如果我们现在因为这件事彻底闹开，离婚、丑闻满天飞、临时换项目负责人……项目很可能会黄掉，前期投入全部打水漂，损失将以亿计！这还不算顾氏声誉受损带来的连锁反应。到时候，损害的不仅仅是一个温玺，是我们整个顾家的利益，是爸一辈子的心血，也是你，还有温馨、温蒂两个孩子未来的保障和地位！”
他伸出手，有些生硬地轻轻拍了拍顾晴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丝微薄的安慰，但说出的话却依旧现实残酷得让人心寒：“那个孩子和那个女人，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们拿走了他们该拿的，也签了协议，永远威胁不到你和孩子们在顾家的地位。温玺，我也会紧紧看着他，他以后只会更夹着尾巴做人。眼下，稳住大局，保住项目，才是最重要的。为了公司，为了爸妈，也为了你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将来，这件事，暂时只能这样。你得……忍一忍。”
顾晴听着哥哥这番混合着亲情关怀与冰冷利益权衡的话，泪水流得更凶，但那哭声里，最初的愤怒和绝望似乎慢慢被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哀和认命所取代。
她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在这个盘根错节、利益至上的豪门深宅里，个人的痛苦、尊严和情感，在庞大的家族利益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以被轻易牺牲。
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最终，极其缓慢又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了，哥。为了孩子……为了顾家……”
顾司礼看着她终于妥协，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又公式化地安抚了几句“好好休息”、“别多想”，便起身离开了卧室。
顾炜深一直站在门口，沉默地听着父亲这番用亲情和责任精心包装、内核却冰冷如铁的“安慰”，看着姑姑那彻底失去光彩、如同被抽走灵魂般只能选择妥协和隐忍的脸，心底那片巨大的寒意更加深重，几乎要将他冻结。
这个家，就是一个巨大而精致的黄金牢笼。里面所有的人，无论男女，无论长幼，都是被困在其中的囚徒，被无形的利益锁链捆绑着，挣扎不得。包括那个看似掌控着一切、发号施令的、他的父亲顾司礼——他何尝不也是被“董事长”这个位置和顾氏这艘巨轮所绑架，成为了利益的奴隶？
顾炜深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下楼，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他需要尼古丁，需要酒精，需要一切能麻痹这种冰冷清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