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歌换上那身鹅黄新裙的第二天,方兰生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尹大哥!清歌姑娘!好消息!”人还没到,声音就先撞进了客栈。少年清亮的嗓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像阵风似的卷进来,满脸藏不住的兴奋,“我姐说了,今天家里设宴,请了几位熟识的朋友,特意让我来请你们二位过去!”
尹千殇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早酒,闻言眼皮都没抬,懒洋洋道:“方家的宴席,我去凑什么热闹?不去不去,拘束得很。”
“哎呀,尹大哥!”方兰生凑到他边上,急着说,“就是寻常家宴,没那么多规矩!我姐可是特意点了名的!再说,清歌姑娘来琴川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正经来我们家做过客呢!”他说着,朝沈清歌投去求助的眼神。
沈清歌正坐在窗边绣一方帕子,闻言抬起头,温婉一笑:“方小姐太客气了。”
“就是嘛!”方兰生立刻接话,“清歌姑娘,你就一起去吧?我姐人特别好,家里厨子手艺更是一绝!”
尹千殇放下酒碗,瞥了沈清歌一眼。她安静坐在光晕里,指尖捏着细小的绣花针,神情柔和,那身鹅黄衣裙衬得她像株迎着晨光的娇嫩花朵。他想起昨天月下所见,心头微微一动,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行吧,闲着也是闲着。丫头,你去不去?”
他问的是沈清歌,语气依旧随意,好像只是顺口一提。
沈清歌放下针线,眉眼弯弯:“方公子盛情相邀,自然要去的。”
尹千殇哼笑一声,站起身:“那就走。方家小子,前头带路。”
方家是琴川大户,府邸气派,亭台楼阁自有一番格局。宴设在后花园水榭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景致很好。
除了主人方如沁,在场的还有几位琴川本地有些名望的年轻公子和小姐,个个衣着光鲜,谈吐风雅。方如沁端庄大方,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见到尹千殇和沈清歌,热情又不失礼数地请他们入座。
尹千殇还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样子,对方如沁的寒暄只懒散应着,对席间那些文绉绉的诗词唱和、风雅话题更提不起劲,只专心对付眼前的酒菜,偶尔跟凑过来的方兰生低声说笑两句。
沈清歌安静坐在尹千殇下首,姿态优雅,举止得体。她话不多,但有人跟她说话时,总会含笑认真听着,偶尔应几句,声音温软,态度不卑不亢,倒让几个本想看“尹千殇带来的陌生女子”笑话的人挑不出错。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音符。
席间一位穿绛紫锦袍、摇折扇的李姓公子,目光几次三番落在沈清歌身上,带着审视与轻慢。他大约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又见尹千殇对她似乎并无特别呵护,言语间便有些按捺不住。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女子才艺上。李公子摇着扇子,故作感慨:“如今这世道,女子若只空有皮相,没点才情雅趣,终究落了下乘,难登大雅之堂啊。”他说着,眼神似有若无地瞟向沈清歌这边。
席间气氛微微一僵。几位小姐面露不悦,方如沁也轻轻蹙眉。
沈清歌握着筷子的手稍稍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像没听出话里的机锋,依旧安静地小口吃着碗中方如沁刚才为她布的菜。
尹千殇正夹起一块水晶肴肉,闻言动作停都没停,直接送进口中,嚼了两下,然后像听到什么特别无聊的话,嗤笑一声,懒洋洋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李公子这话说的,倒像自己有多大才情似的。”他放下筷子,拿酒壶给自己斟满,眼皮耷拉着,看都没看对方,“我听你刚才作的那几句酸诗,平仄不对,韵脚硬凑,意境更是浅薄得很。就这水平,还好意思在这儿论别人的雅趣?”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醉醺醺的嘲弄,内容却辛辣无比,直戳要害。
李公子瞬间涨红了脸,折扇“啪”地一收,猛地起身:“尹千殇!你!”
“我怎么了?”尹千殇这才慢悠悠抬眼,目光懒散,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嘴角勾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难道我说错了?要不,李公子再把刚才那诗念一遍,让大伙儿都品评品评?”
李公子气得浑身发抖,却自知理亏,他那诗确实是为附庸风雅硬憋出来的,真当众念出来只怕更丢人。他“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
席间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人憋笑,有人尴尬。方如沁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喝酒吃菜,图个开心罢了,论什么诗啊文的。李公子快请坐,尝尝这新上的醉蟹。”
方兰生更是不客气地噗嗤笑出声,被方如沁瞪了一眼才勉强忍住。
尹千殇却像没事人一样,不再理会那面色青红交错的李公子,反而侧过头,再自然不过地将桌上那碟沈清歌似乎多夹了两筷子的清炒芦笋,换到了她面前。
“这笋还行,多吃点。”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顺手。
沈清歌抬起头,看向他。他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刚才那句犀利无比、直接把人怼得下不来台的话不是他说的。但她却清楚地看到,他垂眸喝酒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冷意和不悦。
他是听出了那人对她的轻慢,才会毫不客气地出言维护。
心口像被温水浸过,暖意融融。她轻轻“嗯”了一声,夹起一筷鲜嫩芦笋,低下头慢慢吃着,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经这一遭,席间再没人敢刻意刁难或审视沈清歌。那李公子更是全程黑着脸,再不多话。
宴席散后,方如沁亲自送他们到门口,拉着沈清歌的手又说了几句体贴话,还送了一盒精致点心给她。
回去路上,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长长的。尹千殇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根不知哪儿揪来的草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还是那副浪荡闲人模样,仿佛刚才水榭中那个言辞锋利、维护意味十足的人只是别人的错觉。
沈清歌抱着那盒点心,走在他身侧,忽然轻声开口:“尹大哥。”
“嗯?”尹千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谢谢你。”她的声音柔柔的,像傍晚的风。
尹千殇脚步未停,望着前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含糊道:“谢什么?白吃白喝一顿,还拿了人家一盒点心,是该谢谢方家小姐。”
他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沈清歌却不再追问,只是笑意更深了些。
她知道的。他听懂了她的感谢。
他也知道的。她明白他的维护。
有些话,不用挑明,彼此心照不宣,便是最好。
前方酒肆的幌子依稀可见,尹千殇加快了脚步,嘟囔着:“走这么慢,赶紧的,还能赶上喝一碗李老头新开的坛酒……”
沈清歌笑着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夕阳余晖给两人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就像这悄然滋生、心照不宣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