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晨光刚透进窗棂,林昭已坐在案前。手中那封无名信被轻轻抽出,七人姓名仍列于纸上,字迹潦草却清晰。他未再细看,只将信折起,压入昨日封好的举荐名录匣底。
次日早朝,礼部尚未开口,林昭便出列奏道:“浙西三县荒地连片,流民无依,臣请试行屯田戍边之策。”他顿了顿,声音不疾不徐,“寒门少年陈默所呈《边民屯垦十策》,已得御批试行,今日请即刻落地。”
户部尚书皱眉:“国库无余粮,耕牛亦不足,何以贷种发器?”
兵部侍郎亦道:“戍边将士,职责在防寇,不在耕田。若令其务农,恐军心懈怠,边防反疏。”
林昭不答,只请天子召工部算房呈上浙西地册与流民籍录。纸页摊开,三县荒田共计六千余顷,流民登记在册者逾两万,多为战乱遗户,老弱相扶,居无定所。
“此辈非懒惰,实无田可耕。”林昭指着册中一行,“若许每户授田二十亩,官贷种子耕牛,三年免赋,收成三成入军仓,可养民、固边、省饷三利并行。”
他抬眼看向天子:“此非夺军权,乃强军本。粮自足,则不仰赖转运,不惧封锁,不因缺饷生变。”
殿中一时寂静。
天子沉吟片刻,问道:“若三年不成,如何?”
“依律追责。”林昭拱手,“臣愿具结保状,三年内浙西屯田若不能自给六成,甘受罢黜。”
圣旨当天下达:浙西三县试行屯田,划荒地、编流户、设军仓,三年为期,专款专管。
半月后,陈默带算房六人赴浙西。林昭亲书一信,命快马送至边军主将手中:“屯田非扰军,乃安军。今日省一石粮饷,明日可多练一卒精兵。”
三月初,春耕始。官府于县衙前立榜,逐户登记授田,当场发种发犁。百姓围聚,有人观望,有人低语。
“听说官府先给田,后收粮,可真?”
“怕是圈套。赵家庄去年就传官府要收田抵债,后来虽未动,可谁敢信?”
话传到林昭耳中,他只命陈默将首月发放名册抄录三份,一份贴榜公示,一份送工部备案,一份快马呈京。每户领了多少种、几头牛、几把犁,皆列其上,墨迹未干即公之于众。
又五日,第一批耕牛入村。边军派百人协助开渠,士卒与流民同在田埂上拉犁,泥水溅满裤腿。有老农蹲在地头,看着翻起的黑土,喃喃道:“这地,三十年没人种了。”
夏末,早稻初收。三县共报粮入库八万石,军仓封仓上锁,由兵部、户部各派一人监守。
林昭收到奏报,未喜,只召来谢允。
“你派人去查过仓底?”
谢允点头:“派了两个懂粮务的暗探,扮作商贾入仓验货。回来说,仓底潮湿,米色泛黄,实存不足五万石。”
“账册呢?”
“笔迹有异。出入记录用的是工部旧式格眼,但‘八万石’三字墨色偏深,像是后补。”
林昭沉默片刻,将一封密令交予谢允:“不要惊动地方官。让御史台找两个老于账务的,伪装成粮商,去谈收购。看谁敢应,谁敢签字。”
谢允走后,林昭取出陈默前日送来的屯田实录。一页页翻过,田亩图、水源渠、编户册,皆条理分明。其中一页夹着百姓手画的引水渠草图,边上批注:“此处坡缓,可蓄汛水,种双季。”
他指尖划过那行小字,忽而停住。
这思路,与徐怀之修海塘时如出一辙——不靠天,不靠运,靠的是实地勘测,靠的是把水势土性算到毫厘。
三日后,谢允归来。
“有人上钩了。”他将一份买卖契文放在案上,“粮商出价八百石换一万石仓粮,一个叫王珫的小吏当场签字画押,说‘仓粮富余,可私兑’。”
林昭盯着那名字,眉头微动。
“王珫?工部旧案里那个?”
“正是。三年前工部贪腐案,他负责器械采买,因证据不足脱身,后外放至边地粮道,一直未动。”
“他敢签字,说明背后有人撑腰。”林昭冷声道,“搜他宅。”
当夜,御史台暗探破门而入。王珫不在,其宅空置已久,但夹墙被拆后,搜出账本三册、银票若干,另有一枚铜牌,两面皆刻纹。
一面是裴氏暗记——三横一竖,藏于纹中;另一面是狼首图腾,线条粗犷,形似北地部族所用。
林昭接过铜牌,指尖抚过那狼首。牌身冰凉,边缘磨得光滑,显然常被握在手中。
“这牌子,不是新刻的。”他说,“至少用了五年。”
谢允道:“边地商路中,有狄人以狼首为信物,换盐换铁。若此牌属实,说明有人借屯田之名,虚报粮数,将官粮私售给外族。”
林昭将铜牌翻转,又看那裴氏暗记。
“裴党倒了,可他们的根,还在土里。”
“要不要抓人?”
“不。”林昭将铜牌收入袖中,“王珫只是线头。他背后的人,想让屯田失败,想让边疆缺粮,想让流民再乱。”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浙西三县,紧贴北境,东临海,西接山,历来是流民聚散之地,也是边军补给要道。
若此处断粮,边军必乱;边军一乱,外敌便可乘虚而入。
而这一切,只需从账册上抹去三万石米。
“让他们继续报。”林昭转身,“下一批入库,让他们报十万石。”
谢允一怔:“你要纵容他们造假?”
“不。”林昭声音低沉,“我要看他们敢不敢收。看谁去点那银子,谁去签那契,谁在背后说——‘再加两万石,卖给北面’。”
他拿起笔,在册上批道:“屯田初成,成效可观。着户部拨新粮种五百石,耕牛五十头,速运浙西,以资鼓励。”
谢允看着那行字,忽而明白。
这是饵。
用朝廷的粮,引贼的手。
三日后,快马送来浙西加报:因春耕顺利,秋收有望,请求增拨耕牛百头,另需铁犁三百具。
林昭批了。
又两日,兵部转来边军急报:北境哨骑发现狄人小队南移,似在勘察水道。
林昭未动声色,只命工部加紧赶制新式翻车,称“浙西屯田需增灌溉之器”,并亲自拟定清单,列明数量、规格、交付时限。
当夜,他独坐书房,取出那枚铜牌,放在灯下。
火光映着狼首,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像一柄弯刀。
他伸手,将灯芯拨低半寸。
影子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