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工部衙门前的告示已换。新纸墨迹未干,围看者却已散去大半。林昭立于窗前,见那小吏又匆匆穿廊而过,袖角微鼓,步履比往日急了几分。
他转身提笔,在案上新拟的《举才议》末尾添了最后一句:“太祖取士,不拘一格,今岂可使寒门之俊,困于无荐之路?”墨迹一干,便命人送往通政司。
次日早朝,礼部尚书赵崇文当庭拦下公文,道:“此制无祖制可依,亦无前朝成例,贸然推行,恐乱铨选之序。”
林昭出列,捧奏本而立:“洪武七年,太祖诏令天下郡县举孝廉、荐贤良,谓之‘乡举里选’。当年所举者,半出田亩,卒多为能吏。今我朝科举固为正途,然三年一试,取士不过三百,岂足以济天下之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浙东海塘若非徐怀之独创新法,仍循旧制,此刻堤溃人亡,赋税尽失。可见治国不在守旧,而在得人。徐郎中非进士出身,却有实才,此即明证。”
谢允随即出列附议:“工部革新案已准,主持者非科班正途,而策可行于民。今举荐寒门,不过延此理于人事耳。”
天子未语,只将奏本留中。
退朝后,林昭径赴竹溪书院。
陈元直正在讲堂前扫地,竹帚划过青砖,沙沙作响。见林昭进来,也不停手,只道:“你这一步,走得急。”
“不能再等。”林昭将《举才议》递上,“工部刚立新规,裴党余势尚在喘息,若此时不推举荐,待其重整旗鼓,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陈元直放下竹帚,展卷细读,良久方道:“士林清议,最重出身。你此举,是要动百年积弊。”
“积弊不破,新政难行。”林昭道,“徐怀之能改海塘,因他懂水势、知地脉。若只凭八股取士,这般人早被筛在门外。今日举荐,非为私党,是要让天下明白——官不在读过多少书,而在办得成多少事。”
陈元直凝视他片刻,忽而点头:“我书院有三生,皆贫寒出身,然经世之学不输世家子弟。你若信得过,我愿亲荐。”
林昭拱手:“正待恩师率先垂范。”
当日下午,书院张榜,三名学生姓名列于榜首,皆注明“寒门无荫,实学可用”。消息传开,京中士子议论纷纷。
五日后,地方举荐名录陆续送至。
林昭召谢允入府,共审名单。谢允翻至第三页,眉头一皱:“湖州报来一名‘王生’,称父早亡,母织布为生,家无寸田。可我前月巡查时,曾见赵氏族谱,其远支有一子改名换姓,籍贯正合。”
林昭不动声色:“派人去查。”
三日后,谢允带回实情:那王生确为赵氏旁支出继,田产隐于族中,平日仍享供奉。林昭当即批红除名,并将查证文书抄送礼部:“举荐之道,首重真实。欺瞒者,永不得入仕。”
又有人匿名投帖,称婺州被荐少年李砚曾殴打生父,不堪录用。
林昭未下断语,亲赴京郊察访。原是邻人欲贿李砚代写科考文章,遭拒后怀恨在心,唆使其父当街哭诉。林昭提审其父,老翁在堂上颤声认错。林昭当众释冤,转头问李砚:“你既通农事,可知浙东双季稻何以难行?”
少年不慌不忙:“非土不宜,非种不佳,实因缺水。头季稻收于六月,正值伏旱,若无蓄水塘,二季无法插秧。若在高田设塘,引汛水储存,便可解此困。”
林昭点头,当场授其工部算房协办之职:“一纸算书可抵千言谤语,一策实论胜过万句虚名。”
消息传出,舆论渐转。
七日后朝会,有老臣冷笑:“放牛娃也能议国策?朝廷体面何在?”
林昭不怒,反请李砚上殿,命其讲解“浙东双季稻轮作法”。少年立于阶下,条分缕析,从节气到水源,从土性到耕具,连户部侍郎亦频频颔首。
林昭趁势奏道:“今举荐之人,皆未经科场,然才学可见。臣请设‘实务试策’,命所有被荐者三日内各呈一策,择优呈御前。”
天子准奏。
三日期满,策论送至御前。其中戍卒遗孤陈默所作《边民屯垦十策》,详列荒地开垦、粮种配比、民户编组、防寇联保之法,条条有据,字字务实。天子阅毕,朱笔批曰:“切中时弊,可试行于浙西。”
特旨许其入工部随徐怀之学习水利。
消息传回,竹溪书院内外士子云集。陈元直立于讲堂前,当众道:“昔者以为,宰相必出科甲。今观林子明所行,才者不论出处,政者唯求实效。此风若盛,寒门有望矣。”
林昭未应,只召谢允密议。
“察才司查出,近十份举荐名单中,有三份出自赵氏门客之手。”谢允道,“他们不是反对举荐,是想把自己的人塞进来。”
“那就让他们塞。”林昭翻开新到的一册名录,“把那些真寒门的名字,列在前面。他们若敢动手脚,自有御史台盯着。”
谢允冷笑:“你这是借他们的手,洗出真才。”
“举荐制若只靠我们推,终究是孤掌。唯有让天下人亲眼看见——贫家子也能入朝堂,才能真正动摇门阀根基。”
话音未落,门外小童递来一信。
林昭拆开,见纸无署名,只列七人姓名,皆为边地流民之子,附简略履历,末尾一行小字:“此七人,皆通蒙语,熟北地山川,可为驿探。”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未语。
谢允问:“可是线索?”
林昭将信收入袖中:“是个人情。”
“你不查?”
“查了,就断了。”他起身,“有些人,不能见光,但能办事。”
当夜,林昭独坐书房,提笔在名录末页添注:
“李砚,授算房协办,试用三月;
陈默,入工部水利司,随案学习;
其余诸人,分送户、兵二部观政,择优留用。”
笔尖顿住,又添一句:
“凡被荐者,三年内不得任主官,须经实务考核,方许升迁。”
他吹干墨迹,将名录封入匣中。
窗外,夜风掀动檐下灯笼,火光一闪,映在墙上如跃动的刀痕。
林昭合上匣子,手指抚过锁扣,忽觉袖中那张无名信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