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的硝烟还在从大同江上空散开,但这场战争的冲击波,已经像一场瘟疫,迅速向南蔓延。
通往汉城的官道上,尘土蔽日。
这不是大军行进的烟尘,而是一场几十万人的大溃逃。
李成桂的车驾混在乱哄哄的人流中,显得格外狼狈。那辆平日里只有大王才能乘坐的六驾金漆马车,现在的车轮上全是飞溅的泥浆,就连拉车的御马也累得嘴角泛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让开!都给我让开!”
御林军统领挥舞着马鞭,像是疯了一样抽打着挡在前面的难民。
“这是大王的车驾!冲撞了御驾,杀无赦!”
可是,没人听他的。
在这生死关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权,还不如手里的一块干粮值钱。
那些平日里见官都要下跪的小民,此刻红着眼,背着锅碗瓢盆,推着独轮车,硬是挤在官道中间,半步不让。
“杀无赦?你杀啊!”
一个背着孩子的黑瘦汉子,被人推搡得急了,指着那个统领就骂,“后面明军都要杀过来了,你还摆什么臭架子!有本事去杀蓝玉啊!”
统领气得拔刀就要砍,却被旁边的一只手给按住了。
“算了,敏宇。”
车帘掀开一条缝,露出李成桂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
他的一头白发凌乱地散着,那双曾经弯弓射雕、以此起家夺了高丽江山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灰败和恐惧。
“别杀人了……咱们这是在逃难,不是在出巡。”
李成桂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让他们走吧,都是苦命人。”
统领愤恨地收起刀,狠狠瞪了那汉子一眼,只能骑马在前面硬生生地挤出一条缝来。
车厢里还有几个人。世子李芳硕正蜷缩在角落里,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乳母的衣角。而那位宠妃神德王后,正面如死灰地搂着儿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大王,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王后哭着问,“听说汉城也不安全了,平壤那么坚固的城池,半天就没了……咱们还能往哪跑啊?”
“去全州。”
李成桂闭上眼睛,不想看这让人绝望的场景,“那里是咱们李家的祖地,还有根基在。只要到了全州,或许……或许还能等到大明的援军。”
“大明?”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
李成桂猛地睁眼,看向那个坐在车厢另一侧,一直阴沉着脸没说话的年轻人在。
那是他的第五个儿子,也是最像他的儿子,靖安君李芳远。
“你笑什么?”李成桂怒道。
李芳远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
“父王,您还没醒吗?”
“大明?蓝玉就是大明的官!他们是一伙的!”
“那个蓝玉打着大明辽东总管的旗号,手里拿着大明皇帝的尚方宝剑。您现在还指望大明来救咱们?那不是引狼入室,那是把自家脖子洗干净了往人家刀口上送!”
“你放肆!”
李成桂气得胡子直哆嗦,“大明是宗主国!我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这次是那蓝玉擅启边衅,朱皇帝一定会……”
“朱皇帝?”
李芳远打断了他,“朱皇帝要是真想管,蓝玉的大军还能出得了山海关?还能有那么多钱造那些火炮?父王,这是人家爷俩唱双簧呢,就是要吃咱们这块肉!”
这番话,像是一盆冰水,直接泼在了李成桂的头上。
他身子一软,靠在车壁上,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其实他也猜到了。
但他不敢信,也不愿信。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车队继续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天快黑的时候,到了一个叫黄州的小镇。
这里离平壤已经有一百多里地了,本以为能歇口气,找点吃的。可等车队进了镇子,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镇子空了。
确切地说,是被抢空了。
不是被辽东军抢的,而是被前面跑得快的溃兵和难民给抢的。
店铺的大门洞开,里面连个米粒都没剩下。路边的井都被人投了死狗,显然是不想让后面的人喝上一口干净水。
“大王,没……没吃的了。”
御林军统领回来复命,一脸的尴尬,“臣刚才带人去搜了一圈,别说粮食,连能杀的鸡鸭都没了。就……就像是被蝗虫啃过一样。”
李成桂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咕噜声。
从早上到现在,这位朝鲜的开国君主,就喝了两口凉水。
“父王,这是您刚才那个‘仁政’的后果。”
李芳远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干硬的面饼,掰了一半递过去,语气里不带半点感情,“刚才让您杀那几个挡路的贱民立威,您不肯。现在好了,都被那帮贱民抢先了一步。”
李成桂看着那块发黑的面饼,喉咙动了动,但还是没接。
“朕……不饿。”
他倔强地扭过头,“给世子吃吧。”
李芳远嗤笑一声,也不客气,自己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那就饿着吧。等到了全州,要是咱们还没饿死,也许还能吃顿好的。”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乱了起来。
“快看!那是什么?!”
“火!好大的火!”
李成桂一惊,连忙掀开车帘。
只见北方的天边,突然腾起了一股冲天的火光。火光映红了夜空,即便隔着几十里地,也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热度。
“那是……粮仓?”
李成桂的手抖了一下。那个方向,是大明使者之前提到的,朝鲜在黄州北面囤积粮草的战略要地。
“是粮仓。”
一个骑马的斥候飞奔而来,满脸是血,“大王!不好了!真的是明军的骑兵!那个叫瞿能的……他带了一支骑兵绕过来了!直接烧了粮仓,现在正往这边杀过来呢!”
“什么?!”
车队里瞬间炸了锅。
“骑兵?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快?平壤不是还在打吗?”
恐慌像是野火一样迅速蔓延。
原本还算勉强维持秩序的御林军,这一刻彻底乱了。有几个胆小的甚至直接调转马头,脱离了车队往旁边的林子里钻。
“都别乱!别乱!”
统领拔刀砍翻了一个逃兵,嘶吼道,“结阵!保护大王!”
可他的喊声在几千万人的嘈杂声中,就像是蚊子叫一样无力。
“父王,走不了了。”
李芳远跳下马车,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近的火光,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瞿能既然敢孤军深入,就是冲着抓您来的。咱们这车驾太大,目标太明显。”
“那……那怎么办?”李成桂这时候也没了主意,只能看着这个一直让他不太喜欢的儿子。
“换车。分兵。”
李芳远也顾不得礼仪了,一把拽住李成桂的胳膊,“您和世子,坐那些拉货的马车,换上普通人的衣服,跟着难民走小路去全州。”
“我和统领,带着这辆金漆马车,还有大部队,走官道,把瞿能引开。”
李成桂愣住了。
他死死盯着李芳远,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你……你要去送死?”
引开瞿能那群杀神?那绝对是一条死路。
李芳远笑了,笑得有些狰狞。
“死?没那么容易。”
“父王,我这是为了李家的江山。只要您到了全州,以您的威望,还能召集起旧部。只要根还在,咱们就没输。”
“至于我……”
他看了一眼北方那漫天的火光,眼中闪过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我命硬,蓝玉收不走。”
“快!没时间了!”
他在李成桂还在犹豫的时候,直接对外面的亲兵吼道,“来人!给大王更衣!把那辆破马车拉过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李成桂和世子被塞进了一辆装满杂物的破车里,身上套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服。
临走前,李成桂抓着李芳远的手,眼眶红了。
“芳远……是父王错怪你了。你要是不死……父王一定……”
“行了,父王。”
李芳远抽出手,帮李成桂把车帘放下,“这种时候,就别说这种漂亮话了。活下来再说吧。”
他转身,跳上那辆金光闪闪的龙辇,对着还没跑散的御林军大吼一声:
“都听着!大王在此!不想死的,跟我冲!杀退明狗!赏金万两!”
“杀!”
到底是精锐,在绝境中被激发出了血性。剩下的两千多御林军,聚拢在李芳远的周围,簇拥着那辆空荡荡的龙辇,义无反顾地向着官道的前方冲去。
而李成桂的那辆破马车,则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路边那无尽的难民潮中,向着一条偏僻的小路拐了过去。
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车里的李芳远,脸上的悲壮之色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冷的笑意。
“父王啊父王,您还是太天真了。”
他低声自语着,手里把玩着一块刚刚从李成桂身上“顺”下来的令牌——那是调动全州兵马的虎符。
“蓝玉要的是整个朝鲜。您以为您到了全州就能翻盘?”
“不。”
“您到了全州,只会成为蓝玉最后的晚餐。”
“而我……”
他看向北方,那个火光最盛的地方。
“我要去找蓝玉谈谈。”
“谈一笔能把这朝鲜江山,换个姓氏的买卖。”
……
此时,黄州北面的旷野上。
瞿能正骑在他的那匹枣红马上,手里提着那根招牌式的镔铁长枪,一脸的不爽。
“那帮孙子跑得倒是快。”
他看着远处那个火光冲天、却已经没剩下几粒米的空粮仓,狠狠地啐了一口。
“本来寻思这朝鲜人囤那么多粮,能让咱们兄弟吃顿好的,顺便给后面的大部队留点。结果这帮败家玩意儿,宁可烧了也不给咱们留。”
旁边的副将笑着劝道:“将军,烧了也好啊。没粮食,前面那一二十万难民,还有那李老头,能跑多远?”
“也是。”
瞿能点点头,“饿,才是最厉害的刀。”
“报——!”
一个斥候像风一样卷了过来,在马前勒住。
“将军!前面发现大鱼了!”
“往南大概二十里,官道上有一支人马,打着黄龙旗!还有一辆金漆马车!看样子是那李老头的御驾!”
“哦?!”
瞿能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是看见了兔子的鹰。
“好啊!老子还愁这功劳不够大呢!”
“一辆破马车,还敢走官道?这不是找死吗?”
他把长枪一举,对着身后那五千名早就按捺不住的铁骑吼道:
“兄弟们!看见那火光没有?”
“那是在给咱们照明呢!”
“那个什么李成桂,就在前面!”
“大帅说了,谁抓住了李老头,赏银五千两!官升三级!”
“都给我听好了!不要活的,只要脑袋!死的也给算钱!”
“杀!”
五千铁骑齐声怒吼,声浪震得地上的积雪都在颤抖。
随后,这股红色的钢铁洪流,像是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水,顺着官道向南席卷而去。
而在更南边的海面上。
陈祖义站在旗舰的船头,拿着单筒望远镜,正在观察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仁川。
“大当家的,斥候回报,那帮朝鲜水师都缩在港口里不敢动弹。”
“汉江口已经封死了。现在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好。”
陈祖义放下望远镜,露出一颗镶金的大牙。
“告诉兄弟们,今晚就在船上歇着。把那些链弹、火油弹都给我备足了。”
“等明天一早,那个瞿能要是把人赶到这边来……”
“咱们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