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南谷急奏后,我即刻带人赶往现场,待抵达时,税台的灰烬还未冷透,风卷着焦纸残片掠过街角。 我站在残垣上,三百护卫列于身后,刀未出鞘。人群挤在断墙外,手持农具与火把,目光如钉。一名老妇跪在前排,怀中抱着被税吏打折腿的孙儿,血顺着草席滴入尘土。
“你们也是来杀人的吗?”她抬头问我,声音嘶哑。
我没有回答。头盔已摘下,置于脚边。铁甲映着残阳,像一块烧过的碑石。我从怀中取出铁匣,打开,将那枚铜符残片放在断石之上。火光映出符上裂纹,幽蓝一线,如冻河将裂。
“此符燃时,南谷灯火熄。”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躁动的人声,“非神弃尔等,是尔等之主,先弃尔等。”
人群静了一瞬。
我命亲信上前,展开竹卷。“凡有诉者,具名录之。”我说,“血书可录,冤案可报。三月之内,此卷必达神殿。”
一名少年挤出人群,手中攥着半截烧焦的账册。“他们烧了我们的地契。”他说,手指颤抖,“说不交三成粮,就斩全家。”
亲信接过,记下姓名与村落。越来越多的人上前,有人哭,有人怒吼,有人只是沉默地递上染血的布条。我把这些布条收进铁匣底层,与那卷带焦痕的竹简并置——“西原铃案”四字已被烟熏得发黑,但我认得那笔迹,是旧年西原主簿的手书,他曾因拒改刑录被逐,死于流放途中。
夜降,人群散去,税台废墟边留下百份民诉。护卫围火而坐,有人低声问:“若南谷贵族知晓我们收录这些,会如何?”
“他们会说我们煽乱。”我说,“会说我们勾结异端,图谋不轨。”
“那我们退吗?”
我未答。肩伤在夜里发烫,布条渗出血痕。我起身,走向城东废弃的火神祠。那里曾是祭祀之地,如今只剩断柱与残炉。我下令将营地迁至此处,不再驻官署。
“从今日起,吾等守此祠。”我对部下说,“不为征伐,不为镇压。只为一盏火不灭。”
每夜黄昏,我在残炉中点燃一小簇火,不用油脂,只用干草。火光微弱,照不到十步之外。但有人开始靠近。起初是流浪儿,后来是被逐的文书、失地的农夫。他们面露惧色,在祠外远远驻足,交头接耳,却不敢靠近祠内。
第三夜,一个披着破袍的男人被追杀至祠前,倒在门槛。我认出他是西原旧吏,曾在边境税站任职。他手中紧攥一卷烧焦的地图残片,上面标注着一条隐线,自北境铁道分支而出,蜿蜒入威尔斯腹地,旁注八字:“马蹄不响,粮车无尘。”
他昏迷前只说了一句:“他们在运铁……不是农具。”
我命人将他藏于祠后地窖,派两名亲信日夜看护。其余人中,我挑选十余名识字少年,以‘抄经’为名教他们辨识四贵记账法,强调这是活人之命。之后将民诉线索拆解成暗码混入商旅货单或僧侣度牒,安排三条不同出城路线直送神殿。
第五日清晨,神殿密信抵达。
信使是名内侍,脸色苍白。他递上竹简,转身即走,未留只语。我拆开,简上仅八字:“乱民已诛,秩序恢复。”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南谷贵族上报朝廷,称暴动已被平定。所谓平定,便是将参与者尽数处死,冠以“窃火者”之名,焚尸于荒野。他们不会上报民诉,更不会交出税册。他们只会说,一切安好,无需干预。
祠内,部下围立,有人握紧了刀柄。
“我们还留在这里?”一人问,“他们已经动手了,我们却还在抄这些废纸?”
“这不是废纸。”我说。
“可神殿已认可他们的说法!我们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叛逆之证!”
我望向炉中残火。火苗微弱,几乎熄灭。我俯身,添了一把干草。火光跳了一下,映在墙上,像一道未愈的伤。
“若此时退走,”我说,“便是承认火可熄,言可灭,民声可杀。”
无人再语。
我取出石碑,立于祠前。石料粗粝,刀锋难入。我以剑为刻刀,一划一划,将那日葛温对我说的话刻上去:“民声如风。”
刻至“风”字时,左手猛然一颤。伤处裂开,血顺着手臂流下,在石面上划出一道斜痕,自“风”字中央劈下,如雷击裂空。
我未停手。
夜深,我召集残部,立于碑前。
“吾等不退。”我说,“因退即火熄。”
众人低头,抱拳。
我下令将百份民诉抄本分装完毕。每一份都不同,路线不同,伪装不同。明日启程,不许同行,不许回头。
子时,我独自守炉。火将尽,我未添草。黑暗中,听见地窖传来轻微响动。是那名西原旧吏醒了。他声音虚弱:“大人……地图上那条路,尽头不是粮仓。”
我走近。
“是熔炉。”他说,“我在威尔斯边境见过——他们把初火残魂嵌进铁锭,铸成兵器。火不燃人,却炼刀。”
我沉默良久。
“你还记得熔炉的位置?”
他点头,抬手指向南方,随即昏厥。
我回到炉前,最后一缕火光熄灭。
黑暗中,我伸手入铁匣,取出那枚铜符残片。它冰冷,边缘锋利。我将它握在手中,直至掌心渗血。
远处,城墙上巡兵走过,火把晃动。他们的影子投在废墟上,短暂地覆盖了石碑上的字迹。
风起,吹动祠顶残幡。
我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