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香,那是一种混杂着新生泥土与初生草药的芬芳,仿佛天地间所有与“生”相关的气息都汇聚于此。
殷璃缓缓站直了身体。
那截曾绽放过万丈金芒,几乎要化龙飞升的藤蔓,此刻安安静静地缠绕在她的左臂上,青翠欲滴,却再无半分光华,只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新生植物。
她低头,看向自己站立的地方,那曾烙印下金色纹路的脚印,如今也已金光尽散,与周围湿润的泥土再无任何分别。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是那个哑女。
她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糙米饭。
但她没有将碗递到殷璃手中,只是走到她面前,然后轻轻地,将碗放在了地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某种仪式般的平静。
殷璃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碗上,没有惊,没有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顺着哑女的动作,缓缓蹲下身子。
她伸出那只被药火灼烧得残破不全的右手,五指艰难地蜷缩,试图拢住碗沿。
“哗啦……”
米饭温热的触感传来,但更多的饭粒却从她无法并拢的指缝间簌簌漏下,与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
她依旧不恼,只是用左手小心地将沾了土的饭粒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那粗糙的口感磨砺着味蕾,一如过去无数个饥饿的日子。
一阵晨风穿过院墙,拂过她腰间那个破旧的药袋,风入孔洞,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哨音,呜咽着,仿佛在诉说着昨日的辉煌与惨烈。
听着这熟悉的哨音,吃着这熟悉的糙饭,殷璃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仿佛吹散了最后一丝神性的光环:“这饭……还是这么糙。”
哑女看着她,也默默地蹲了下来,从地上拾起那些漏下的饭粒,学着她的样子吹去尘土,送进自己嘴里。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响亮。
两人就这样蹲在晨光熹微的南境小院里,分食着一碗最普通的糙米饭,仿佛世间一切的惊天动地,都已归于这最朴素的一饭一食。
同一片晨光下,药风原。
那名曾追随殷璃的北境青年,正站在一片碧绿的田垄间。
他脚下的土地,曾经被金色的菌丝网络彻底覆盖,而现在,所有的金色都已褪去,菌丝回归了最原始的青绿色,深深扎根于泥土之中。
他手中握着一柄新锄,锄柄光滑,没有半点包浆,并非祖传的那一把,而是昨夜村里的铁匠连夜为他打制的。
一名年轻的弟子走过来,看着田中茁壮成长的药草,忍不住问:“师兄,我们……还用不用祭拜殷璃师祖的牌位了?”
青年没有抬头,只是挥动新锄,将一抔带着菌丝的沃土翻起,声音沉稳:“她说过——药是长在土里的,不是长在香炉里的。”
话音刚落,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抬起头,望向田地中央。
那里,一片紫色的药花开得正盛,花丛中,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捏着一片叶子,借着晨光,指着叶片上细密的脉络,向身边的同伴们讲解着什么。
“你们看,这叫‘枯脉’,是根伤了,水上不来。得用三七混着地龙粉,从根上喂,而不是对着叶子浇水……”
稚嫩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分辨病理的逻辑,正是《归元医典》中最高深的心法要义。
青年驻锄而立,久久地望着那群孩子,然后,他的目光穿过无尽的田野,遥遥望向南方。
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喃喃自语:“她不是回来了……是她的法,开始自己长了。”
更远处的乱葬岗,昔日的药狱之外。
焚典者的后人,那个曾亲手将殷璃送入绝境的青年,此刻正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个曾经供奉着殷璃“神蜕”的祭坛早已被推平,坛中的“圣土”被均匀地混入了周围新开垦的农田。
如今,田里已经开出了一片又一片五颜六色的药花。
一名刚刚从药狱中被释放的老囚徒走上前来,神情复杂地问:“少主,我们……还拜殷璃的神像吗?”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那片生机勃勃的新耕田,缓缓说道:“她说,破典不是为了立一座新的石碑,而是为了让每一个字,都能长进土里去。”
他的目光忽然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
一个满身泥土的老农,正蹲在田埂上,用一截药渣在地上写着药方。
他只写了上半句“气血两亏,当以……”便因年老力衰而手腕发抖,再也写不下去。
可就在他停笔的瞬间,他写下的字迹周围,那些泥土中的青绿菌丝仿佛活了过来,自动蔓延、生长,在地上勾勒出了下半句药方——那字体、那笔锋,赫然是《归元医典》中早已失传的补遗残篇!
老农愣住了,随即老泪纵横,对着土地连连叩首。
焚典者之子看着这一幕,释然地笑了:“她不在坛上……她在根里活了。”
极北,冰封万里的雪湖。
老巫医站在湖边,湖面上那道贯穿天地的血色长虹已经彻底消散,冰面晶莹剔透,恢复了亘古的平静。
一个年幼的童子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问:“阿爷,我们以后,还要跳归元续脉阵吗?”
老巫医摇了摇头,他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光滑如镜的冰面,声音沙哑而温和:“她说,断掉的经脉能重新连上,靠的是人心里那股敢于承受撕裂的疼……而不是靠冰冷的雪。”
他的视线越过童子,望向湖心。
那里,一个断了手臂、刚刚接上不久的少年,正用自己那只还裹着厚厚药布、冻得通红的手,贴在另一个孩子的背上,闭着眼睛,教他如何用皮肤去感知冰层下最细微的地动和水流。
“用心去听,不是用耳朵,是用你的伤口去听,那里最疼,也最敏锐……”
老巫医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脚下的冰层,仿佛能看到冰层之下,无数生命的脉搏正在重新跳动。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低声说:“她不是神……是她让我们,都成了自己的巫。”
中原,夏溪潭边。
那个曾被殷璃救下的孩童,正坐在岸边,看着潭水。
水底,那块刻着巨大“痛”字的石碑已经沉入最深的淤泥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一个路过的旅人认出了他,好奇地问:“孩子,你还在这里等殷璃显灵吗?”
孩童摇了摇头,捡起一颗石子,用力丢进潭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望着涟漪散开,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她说,活着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呼吸……那还显什么灵呢?”
旅人似懂非懂。
就在这时,潭底的泥沙忽然毫无征兆地微微涌动起来,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笔,在水下缓缓书写。
沙粒自动排列,组合成了三个小小的,却清晰可辨的字:“医者,饿过。”
岸边,一个久病缠身、面容枯槁的病人看到了这三个字,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那笑声里没有了祈求,没有了绝望,只有一种豁然开朗的畅快。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哭喊着求人托举,而是“噗通”一声,自己跃入了潭水中,笨拙却坚定地扑腾起来,开始学着游泳。
南境,小院。
碗里的最后一粒米被吃完,殷璃将空碗递还给哑女,然后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略显生涩,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去哪儿?”
殷璃的脚步猛地一顿,她缓缓回头,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
哑女正仰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过去的怯懦和依赖,只有纯粹的关切。
她,开口说话了。
殷璃看着她,又转头望向远方。
四野辽阔,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到处都是盛开的紫色药花,却没有一个人朝她这个方向看来,没有一个人对她顶礼膜拜。
她收回目光,语气轻得像一阵风:“去……看看谁还在疼。”
说完,她再次转身,迈开了脚步。
一脚落下,没有金光,没有地动,只有脚边草丛里,被惊起的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麻雀。
风再次吹过,吹动她腰间的药袋,那破洞的哨音飘飘荡荡,散向了更远的地方。
哑女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那个背影不再伟岸如神只,只是一个普通的、瘦削的行者。
看着看着,哑女的嘴角,忽然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这一次,没人跪,没人追,没人再撕心裂肺地喊着师父。
可是,全世界,都在学她,怎么走路。
殷璃的身影终于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化作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小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药草的沙沙声。
哑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
她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了自己手中的那只空碗上,那只殷璃刚刚用过的粗陶碗。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