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那张写着“药食项目筹备组”的纸从口袋里掏出来,拍在村委会的会议桌上。纸角有点卷,像是被体温焐了太久。苏婉清刚推门进来,看见他这动作,差点笑出声。
“你这是要把自己封为总指挥了?”
“不封也得当。”他拉开椅子坐下,“六天后交样品和档案,咱们现在连本正经台账都没有,拿什么交?”
苏婉清把水杯放下,正色道:“得立规矩。医院要的是可追溯,不是咱们说‘没打药’就行,得有证据。”
话音刚落,王铁柱一脚踹开虚掩的门,风一样卷进来,裤腿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我刚问了镇上冷库,租不起!一天三百,咱们一季青椒卖不了几个钱!”
“咱不用租。”李慕白抬眼,“咱自己改。”
“改哪儿?你把村委会改成冷藏库?”
“老窑洞。”李慕白手指在桌面上划了条线,“西头那三个连排的,通风好,地温低,夜里放冰块,白天盖严实,温度能压住。你带人去看看,能不能改成预冷中转站。”
王铁柱愣了两秒,忽然咧嘴:“行啊你,这招我都没想到!那我叫上赵二狗和李老歪,下午就动手!”
“别光动手,动脑子。”苏婉清插话,“车也得专用。你那辆‘拉猪运粪三合一’的农用车,可进不了医院后厨。”
王铁柱一拍脑门:“对!我刷三遍!再铺层新麻袋!”
“不止。”李慕白掏出本子,“运输队得单独建组,人车登记造册,每次出发前拍照留底,回来也要检查车厢。谁碰了化肥农药,三天不准上车。”
王铁柱瞪眼:“你还真当我是牲口管理员?”
“你现在就是。”苏婉清笑着递过一张表格,“这是运输记录表,日期、车况、温控措施、押车人、交接时间,一项不能少。”
王铁柱接过笔,歪歪扭扭签了个名,抬头:“签了字是不是就得干?”
“签了字,还得干好。”李慕白把筹备组名单往桌心一推,“从今天起,咱们不是种地的,是搞‘特供’的。医院要的是安全、准时、干净,咱们就得把地种出车间标准。”
老支书拄着拐杖进来时,正听见这句话。他没坐下,站在门口听了半晌,才慢悠悠开口:“上回供销社要咱们的红薯,也没这么多说道。现在种个菜,比绣花还精细?”
“不一样。”李慕白起身给他让座,“供销社收了往集市卖,医院是给人吃的,特别是病人。吃出问题,不是赔钱的事。”
老支书点点头,拐杖往地上一顿:“那我回去就开会,谁敢偷偷打药,全村通报,地都别种了!”
“还得更细。”苏婉清翻开笔记本,“我打算搞‘双轨记录’——我这边做纸质台账,每天谁施肥、施多少、哪块地、天气情况,全记下来。另外,用村部那台老相机,关键节点拍照片,存档。”
“相机?”王铁柱挠头,“那玩意儿还会响,吓鸡。”
“它不光吓鸡,还能作证。”苏婉清正色道,“医院要追溯,光我说‘某月某日施了有机肥’不行,得有图有真相。比如今天翻地,拍一张;明天移栽,拍一张;采收那天,整整齐齐拍一排。”
李慕白点头:“行。相机交给赵老汉管,他眼神好,又稳重。每次拍照,必须带时间水印,背景里要有地标,比如田头那块界碑。”
“那我要是忘了拍呢?”王铁柱嘟囔。
“忘了?”苏婉清抬眼,“一次警告,两次扣工分,三次停运一周。你那车钥匙,得先交上来备案。”
王铁柱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们这是要把我管成机器人?”
“你要是能自动驾驶,我倒省心了。”李慕白笑了,“不过现在,你得先当人形记录仪。”
会议室里一阵哄笑。
笑声刚落,李慕白收了脸:“还有件事。医院要的是全程无化学农药,咱们靠的是品种抗病,但万一种子带菌,或者遇上突发虫害,怎么办?”
苏婉清早有准备:“我查了资料,可以用生物制剂,比如苦参碱、印楝素,都是允许的。另外,挂诱虫灯,铺反光膜,人工捉虫,也能控害。”
“人工捉?”王铁柱瞪眼,“五十亩地,我捉到明年?”
“不用你一个人捉。”李慕白说,“我打算划片包干,每五亩一组,责任到人。发现虫情不报的,扣双倍工分。提前发现、处理得当的,奖励。”
“那要是真遇上大虫灾呢?”老支书问。
“有备用地。”王铁柱突然一拍桌子,“我在村西那块荒坡上试种过几株,长得不差。万一主田出问题,咱们有退路。”
李慕白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从今天起,划出五亩做‘应急备用地’,种同样的苗,但不采收,专用来救急。王铁柱,你盯着。”
“得令!”王铁柱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引得众人又笑。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散会时天已近午。李慕白没走,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药食项目执行细则”。苏婉清也没走,坐在对面整理台账模板。
“你这字,跟蚯蚓爬似的。”她瞅了一眼。
“能认就行。”他头也不抬,“重点是内容。第一条:所有参与人员,必须培训上岗,考试合格才能进地。”
“考什么?”
“考标准。比如,有机肥含水量不能超百分之六十,灌溉时间避开正午,采收必须带手套,运输车厢温度控制在八到十二度……”
苏婉清听得直咂舌:“这哪是种地,这是搞科研。”
“现在不搞,以后就得被淘汰。”他停下笔,“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他们要的是稳定供应。咱们今天松一寸,明天就可能丢掉整个订单。”
她点点头,忽然问:“你说,咱们真能做成?”
李慕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写好的第一条细则轻轻折了角,像是在确认什么。
下午三点,王铁柱带着赵二狗和李老歪到了老窑洞。三个人拿着手电筒往里照,尘土扑簌簌往下掉。
“这地方,阴森森的。”赵二狗缩脖子。
“阴森?你怕鬼?”王铁柱踹他一脚,“这可是咱们的‘金库’!以后‘铁根青’从这儿出去,一根能卖两根价!”
李老歪蹲下摸了摸墙根:“土质硬,不渗水,行。咱们把洞口改窄,装扇铁门,再弄个排风扇,就成了。”
“还得铺地砖。”王铁柱比划着,“湿了不好清理。对了,电线得单独拉,不能跟村里共用,万一跳闸,冷气一停,菜就废了。”
“那得找电工。”赵二狗说。
“找李师傅。”王铁柱一拍大腿,“就说咱们搞‘特供工程’,他敢不来?”
三人正合计着,苏婉清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手里拎着相机。
“来得正好!”王铁柱迎上去,“给我拍一张,留个‘历史影像’。”
苏婉清举起相机,刚对焦,他忽然摆了个姿势,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窑洞,咧嘴大笑。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她低头看了看屏幕,忍不住笑:“你还真把自己当工程队长了?”
“不当队长,谁给我发奖金?”他得意地扬了扬头。
傍晚,李慕白还在村委会。他把细则草稿摊在桌上,一条条核对。苏婉清送来了晚饭,一碗面条,两个煎蛋。
“吃吧,别熬坏了。”她说。
他嗯了一声,筷子动了两下,又放下:“运输记录表你设计好了?”
“好了,六张分表,一张汇总。”她递过去,“明天就开始试运行。”
他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好。明天一早,召集所有人,正式宣布执行。”
“压力不小吧?”她轻声问。
“不小。”他抬头,“但咱们没退路。这单成了,双河村的菜就能进省城医院的厨房。不成,以后谁还信咱们能搞出名堂?”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那儿,看着他伏案修改。
窗外,天色渐暗。村口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王铁柱的大嗓门:“让开让开!运输专队来了!”
李慕白抬起头,望向门外。
王铁柱正开着那辆农用车,缓缓驶过村委会门口。车身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大字:“铁根青特供队”。
车灯一闪,照亮了半边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