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冬的风像带了刃,刮过小院的土墙,卷起地上的碎雪,打着旋儿撞在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透着刺骨的寒。宋茜蜷缩在炕角,身上裹着两层旧棉袄,却还是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她捂着嘴,压抑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贴在脸颊的头发。
这咳嗽已经断断续续拖了一个多月。起初只是晨起偶咳两声,她没当回事,只当是天冷冻着了,或是烧火时呛了烟。可随着秀兰的婚期越来越近,她忙着帮秀兰做嫁妆,白天要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晚上还要就着昏暗的油灯缝鞋垫、绣花纹,常常忙到后半夜才能躺下。加上心里郁结着事,张仙凤的刻薄、陈建业的麻木、秀兰的身不由己、秀红的未来堪忧,桩桩件件都像石头压在心上,咳嗽便一日重过一日。
刚开始,她还能强撑着干活,可这两天,咳嗽像是生了根,怎么也压不住。尤其是夜里,咳得根本没法合眼,常常咳得喘不过气,胸口像被重物碾过一样疼,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嫂子,你又咳嗽了?”秀兰被她的咳嗽声惊醒,披衣坐起身,眼里满是担忧,“要不你再睡会儿,今天的活我来做。”
宋茜摆了摆手,喘着气说:“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你快躺下,明天还要早起梳洗,后天就是婚期了,得养足精神。”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刚一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她弯下腰,眼泪都呛了出来。秀兰赶紧扶住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嫂子,你发烧了!”
“可能是有点着凉。”宋茜勉强笑了笑,推开她的手,“不碍事,喝碗热水发发汗就好了。”
可喝了热水,汗没发出来,咳嗽反而更重了。秀红也被吵醒了,跑过来看着宋茜难受的样子,眼圈一下子红了:“嫂子,你都咳了这么久了,一直硬扛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去镇上找郎看看吧。”
“找什么郎中,浪费钱。”宋茜摇了摇头,“家里的钱都要给你哥娶媳妇,哪有闲钱给我抓药?我这就是累着了,歇歇就好。”
“可你都发烧了!”秀兰急得快哭了,“嫂子,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里还有点私房钱,是你之前偷偷塞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花,够抓药了。”
宋茜心里一暖,却还是拒绝了:“傻丫头,那钱你留着,到了婆家,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我真的没事,别瞎操心了。”
她嘴上说着没事,可身体却越来越不争气。第二天一早,她想起来给秀兰煮早饭,刚走到灶台边,拿起柴火,就一阵天旋地转,咳嗽声再次爆发,咳得她直不起腰,最后竟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嫂子!”秀兰和秀红赶紧扶住她,两人都急哭了,“你不能再硬扛了!今天说什么也得去看郎中!”
张仙凤被这边的动静吵了过来,看到宋茜这副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病成这样?秀兰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这时候掉链子,不是添乱吗?”
“娘,嫂子是太累了才病倒的。”秀兰忍不住替宋茜辩解,“她天天帮我做嫁妆,还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夜里又咳得睡不着,能不病倒吗?”
“干活累的?谁干活不累?”张仙凤翻了个白眼,“我年轻的时候,怀着建业还下地干活呢,也没像她这么娇气。我看她就是心里不舒坦,故意装病!”
宋茜看着张仙凤冷漠的样子,心里一阵寒凉,咳嗽得更厉害了,胸口的疼痛也愈发剧烈。她知道,跟张仙凤讲道理是没用的,在张仙凤眼里,她的命远不如秀兰的婚礼、陈建业的彩礼重要。
“娘,嫂子都晕过去了,怎么会是装病?”秀红也鼓起勇气反驳道,“我们要带嫂子去看郎中,您要是不同意,我们就自己去!”
张仙凤被两个丫头怼得说不出话,又看宋茜脸色惨白,确实不像是装的,怕真出了什么事,影响秀兰的婚期,只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想去就去吧,别到时候说我刻薄。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家里可没钱给她抓药,要去你们自己想办法!”
得到张仙凤的同意,秀兰和秀红赶紧扶着宋茜,慢慢往镇上走。天冷路滑,积雪没到了脚踝,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宋茜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全靠姐妹俩搀扶着,走几步就停下来咳一阵,短短几里路,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镇上的郎中姓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为人和善,医术也不错。他见宋茜被扶着进来,脸色惨白,咳嗽不止,赶紧让她坐下,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脉象沉细,气息虚弱,姑娘这病,拖了不少日子了吧?”王郎中皱着眉头,一边号脉一边问道。
宋茜点了点头,喘着气说:“大概一个多月了,起初只是偶尔咳两声,没当回事。”
王郎中又看了看她的舌苔,问了她一些症状,最后叹了口气:“姑娘,你这病,是长期劳累加上郁结于心所致。你是不是平日里操心太多,活儿干得不少,心里却一直憋着气?”
宋茜心里一震,王郎中说得没错。自从嫁进陈家,她就没敢清闲过,家里家外的活计几乎全落在她身上,张仙凤对她百般挑剔,陈建业对她不闻不问,她受了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后来秀兰被逼婚,她想救却无能为力,心里的郁结便更重了,加上连日为秀兰的嫁妆操劳,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郎中,那她这病该怎么治?”秀兰急忙问道。
“得好好调理。”王郎中说,“我给你开一副方子,先止咳退烧,再慢慢疏肝理气。不过姑娘这身子亏得厉害,光靠药不行,还得好好休息,不能再劳累,也不能再胡思乱想,得保持心情舒畅,不然这病很难除根。”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药方,递给宋茜:“按这个方子抓药,每日一剂,煎服三次,连服七日,应该能好转。切记,一定要好好休息,别再硬扛了。”
宋茜接过药方,心里却沉甸甸的。她拿着药方,走到药铺柜台前,让掌柜的算一算药钱。
“姑娘,这方子上的药都是些补气血、疏肝理气的好药,算下来,一剂药要八百文,七剂就是五两六钱银子。”掌柜的一边算账一边说。
“五两六钱银子?”宋茜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嫁过来这么久,手里根本没有积蓄,张仙凤把家里的钱看得死死的,一分钱都不会给她。秀兰的私房钱只有几吊,根本不够。
她手里紧紧攥着药方,指节都泛了白,心里一阵绝望。原来,连生病的资格,她都没有。
“掌柜的,能不能便宜点?”秀兰小声问道,“我们实在没那么多钱。”
掌柜的摇了摇头:“姑娘,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这些药都是实打实的好药,一分钱一分货,我总不能做亏本买卖。”
宋茜看着药方,又看了看身边担忧的秀兰和秀红,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秀兰马上就要嫁人了,她还得送秀兰出门,还得照顾秀红,她要是倒下了,秀红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把药方折好放进怀里,对掌柜的说:“多谢掌柜的,我们再想想办法。”
走出药铺,寒风一吹,宋茜又忍不住咳了起来。秀兰扶住她,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嫂子,要不我把我的嫁妆当了吧,先给你抓药。”
“不行!”宋茜立刻拒绝了,“那是你的嫁妆,是你到婆家的底气,怎么能说当就当?我没事,真的,我们回去吧,我自己想办法调理。”
“能有什么办法?”秀红哭着说,“郎中都说了,你这病得吃药,还得休息,你怎么调理?”
宋茜笑了笑,笑容苍白而勉强:“我小时候生病,我娘就给我熬姜汤,用艾草泡脚,发发汗就好了。我们回去试试,说不定有用。”
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她的病,是劳累和郁结攒出来的,不是喝姜汤、泡脚就能好的。可她没钱抓药,除了硬扛,别无选择。
姐妹俩扶着宋茜,慢慢往回走。路上,宋茜咳得越来越厉害,好几次都差点栽倒在雪地里。秀兰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给嫂子抓药。
回到家,张仙凤看到她们空着手回来,撇了撇嘴:“我就说吧,看了也白看,浪费时间。”
宋茜没理她,径直回到自己的屋里,躺下后,咳嗽稍微缓解了一些,可胸口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头也昏昏沉沉的。秀兰给她端来一碗姜汤,她强撑着喝了下去,又用秀红找来的艾草泡了脚,可体温不仅没降,反而更高了。
夜里,宋茜咳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彻夜未眠。秀兰守在她身边,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偷偷抹眼泪。她想起自己的私房钱只有三吊,根本不够抓药,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天一早,秀兰趁张仙凤不注意,偷偷跑去找陈建业。陈建业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秀兰,停下手里的活计:“秀兰,怎么了?”
“哥,嫂子病得很重,发烧咳嗽,郎中说需要抓药,要五两六钱银子,你能不能先拿点钱出来给嫂子抓药?”秀兰急急忙忙地说。
陈建业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五两六钱?这么多?家里的钱都被娘收起来了,说是要给我娶媳妇,我手里也没钱啊。”
“哥,嫂子都快病倒了,你不能不管啊!”秀兰急得哭了,“嫂子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你都看在眼里,她现在生病了,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硬扛?”
“我也想管啊,可我真的没钱。”陈建业叹了口气,“要不,我去跟娘说说?”
他去找张仙凤,刚一提给宋茜抓药的事,就被张仙凤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是不是傻?五两六钱银子,那是给你娶媳妇的钱,怎么能给她抓药?她就是个外人,死不了就行,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娘,可宋茜她真的病得很重……”
“重什么重?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张仙凤打断他的话,“秀兰马上就要嫁人了,她不想干活,就装病偷懒,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心思?你别被她骗了,也别再提抓药的事,不然我饶不了你!”
陈建业被骂得不敢再说话,只能默默地退了出来,心里满是愧疚,却又无能为力。他知道宋茜不容易,可在母亲和自己的婚事面前,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秀兰得知陈建业也没办法,心里彻底绝望了。她回到屋里,看着躺在床上咳嗽不止的宋茜,眼泪掉得更凶了:“嫂子,对不起,我没能给你借到钱。”
宋茜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不怪你,是嫂子自己命不好。别哭了,我真的没事。”
她嘴上说着没事,可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接下来的几天,她只能躺在床上,什么活也干不了。张仙凤见她这副样子,不仅不关心,反而天天指桑骂槐,说她是“丧门星”,“嫁过来就没带来好运”,“现在还占着炕不干活”。
宋茜把这些话都听在心里,郁结更甚,咳嗽也愈发严重。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就算没钱抓药,也得想办法调理。她让秀红给她找来一些止咳的野草,熬水喝,虽然没什么效果,但聊胜于无。她还强迫自己多吃东西,就算没胃口,也硬逼着自己咽下去,只有保住身体,才能继续保护秀兰和秀红。
秀兰的婚期到了。这天一早,院子里热闹起来,吹鼓手在门口吹吹打打,亲戚邻居也都来道贺,张仙凤穿着新做的衣裳,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完全忘了宋茜还病在床上。
宋茜强撑着起身,帮秀兰梳妆打扮。她看着镜中穿着红嫁衣的秀兰,眼眶一下子红了。秀兰也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舍和担忧:“嫂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硬扛了,要是病得更重了,我在婆家也不安心。”
“我知道,你放心吧。”宋茜勉强笑了笑,帮她拢了拢头发,“到了婆家,记得嫂子说的话,别太软弱,该反抗就反抗,照顾好自己。”
迎亲的队伍来了,赵老三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秀兰被扶着上了花轿,临走前,她回头看了宋茜一眼,眼泪掉了下来。
宋茜站在门口,看着花轿渐渐远去,心里一阵酸楚,咳嗽声再次爆发,咳得她直不起腰,最后竟咳出了一口血。
“嫂子!”秀红吓得尖叫起来,赶紧扶住她。
周围的亲戚邻居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张仙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着宋茜咳出的血,心里也有些发慌,可嘴上还是硬着说:“大惊小怪什么?估计是呛着了。”
宋茜靠在秀红身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她不能倒下,秀兰走了,秀红还需要她照顾,她必须撑下去。
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对秀红说:“小红,扶我回屋,我没事。”
回到屋里,她躺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秀红守在她身边,一边哭一边给她擦脸,心里满是恐惧。她不知道,嫂子能不能挺过去,也不知道,没有嫂子的保护,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宋茜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起了秀兰,想起了秀红,想起了自己未竟的心愿。她多想能好好调理身体,多想能看着秀红长大,多想能帮秀兰摆脱困境,多想能为自己活一次。
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她没钱抓药,只能硬扛着,任由病情越来越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疼,咳嗽越来越剧烈,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
窗外的吹鼓声还在继续,热闹非凡,可这热闹却不属于她。她的世界,只有无尽的寒冷、疼痛和绝望。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自己能挺过去,祈祷秀兰能在婆家好好活下去,祈祷秀红能摆脱和她们一样的命运。
可这祈祷,是如此苍白无力。她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全靠天意。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硬扛下去,为了秀红,也为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