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罗袜遗恨别幽冥。
重阳前夕,秋意正浓,霜风渐起。
莱霞里外枫叶如火,山径上落叶铺就一层金红绒毯。
九娘素手启封一坛陈年茱萸酒,泥封碎裂之声清脆入耳,刹那间幽香氤氲,弥漫满室。
那香气不似人间所有。
带着冷月松针的清冽,又夹杂着墓土深处微腐的沉郁,仿佛自幽冥吹来的一缕魂息。
她执壶斟酒,指尖微颤,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杯中轻漾。
烛光映照下,她的容颜依旧清丽绝俗,眉目间却浮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
良久,她忽抬眸问道:“郎君可知此村何名?”
孟瑾倚窗而坐,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纸钱幡影,低声答:“莫非是莱霞里?”
“正是。”
九娘垂首,泪珠无声坠落,恰好滴入杯中,激起一圈涟漪。
“莱阳、栖霞两邑冤案株连千人,死者无算,尸骨曝野,魂魄不得归乡。
朝廷讳言其事,唯阴司设此‘莱霞里’收容游魂。
朝露是泪,夜霜是怨,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离人血。”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响起凄厉哭嚎,如刀割寒夜。
孟瑾推窗望去,只见雾气翻涌之中,数十新鬼披枷带锁,由黑衣狱卒以铁链牵行于荒径之上。
其中一老妇蓬头垢面,双腕血痕斑斑,口中嘶喊:“吾儿!吾儿何在!”
声若裂帛,闻者心摧。
九娘猛然掩面,肩头轻颤。
“那是妾之旧邻张媪……当年曾为我缝制嫁衣,熬药侍疾……竟也遭此横祸!”
她哽咽难言,“彼时兵乱屠城,不分老幼,阖门尽灭……
如今孤魂野鬼,犹被拘押至此,不得超生。”
当夜,万籁俱寂,唯风穿残垣,呜咽如诉。
九娘反常地依偎入怀,温软如昔,却又透出诀别般的深情。
她解下足上罗袜,递与孟瑾。
那袜以素缠织,边缘绣有细密兰草纹,一角已染作暗红。
“此乃妾贴身之物,”
她低语,声音几近呢喃,“昔日自缢前,曾以指甲划破指尖,将血沁入丝线之中。
郎君他日若寻得妾骨,请归葬祖坟,使魂有所依,不再飘零。”
说罢,又取出一对翡翠耳珰,碧色通透,内有云絮流转。
“此为慈母遗物,伴我入殓。持此为信,族中长老方肯开冢纳棺。”
孟瑾握袜在掌,触感冰凉柔韧,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余温,心头剧震:“何出此言?你我情深未尽,岂可轻言永诀!”
九娘凝视着他,眼中水光潋滟,终是含悲一笑:“人鬼殊途,阴阳异道。
郎君阳气本盛,因频频往来幽境,精元日耗,面色已现青灰之兆。
再留一夜,恐损寿数十年……我不忍见你早夭。”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声鸡啼,破晓将至。
室内烛火骤熄,晨光自窗隙渗入,映在纸上,已微微泛白。
九娘身形开始涣散,如烟似雾,轮廓模糊不清。
她最后望他一眼,唇动欲言,只留下一句断续叮嘱:“切记……妾墓旁有双白杨树……根缠连理……不可误认……”
语毕,身影彻底消散于晨曦之中。
孟瑾猛醒,发现自己仍卧于古寺禅榻之上,身上覆着旧衾,掌心却紧紧攥着一只罗袜,丝光流转,血迹宛然,犹带体温。
他腾身而起,不顾天寒露重,直奔朱生居所。
叩门良久,蘅娘方启户而出,正对镜梳妆,乌发垂肩,神情恍惚。
听闻舅父欲寻妗母墓冢,脸色骤变,手中铜簪“当啷”坠地,在石阶上弹跳数下,余音凄清。
“妗母未曾立碑,乱葬岗中尸骸交错,姓名皆无,如何辨识?”
蘅娘声音颤抖,“当日城破,尸横遍野,多赖义士趁夜收敛,草草掩埋于南郊荒丘……连棺木亦无,仅以芦席裹尸……”
三人复返莱霞里,已是翌日清晨。
昨夜华屋朱门、庭院深深,此刻竟化作一片荆棘丛生的乱坟岗。
枯藤缠绕残碑,白骨半露黄土,纸灰随风旋舞,如同无数亡魂折翼的蝶。
孟瑾踉跄前行,目光扫过每一块残碣、每一处隆起的土包,心如刀绞。
蘅娘指向一处新坟:“此处应是妗母暂厝之所……然昨夜风雨,坟茔已被野狗刨开……”
话未说完,忽起阴风卷地,坟头残烬腾空而起,片片飞舞,竟与孟瑾前日焚祭之冥币纹样完全相同!
自此,孟瑾昼夜不息徘徊南郊。
白昼访查乡老,跪求线索;夜晚提灯独行,一寸寸搜寻双白杨踪迹。
他曾遇一盲眼巫婆,掐指喃喃:“公孙家女,命格带煞,死时不瞑目,故魂系故土,不肯远去……
其墓必近水,临坡,上有老树相护。”
又逢一守墓老翁,摇头叹息:“记得那夜,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背尸而来,葬于演武场西畔槐林边……
说是姓公孙的小姐……
可惜后来战马践踏,坟平土翻,不知骨迁何处。”
孟瑾遂赴演武场旧址,但见蒿草没膝,狐兔出没。
忽闻啃噬之声,拨草窥视,竟见数只野狗围聚啃食一具白骨,肋骨断裂处尚缠着半幅褪色红裙,正是九娘当日所着!
他怒吼扑上,驱赶恶犬,抱骨痛哭,以衣襟包裹残骸,郑重置于竹篮之中。
归来途中,天降冷雨,他伏地磕首,十步一拜,直至村外溪畔。
是夜,他燃灯设祭,铺开罗袜与耳珰于案前,焚香泣告:“九娘,我虽未能全尸迎归,然寸骨必护,誓不负卿所托。”
忽觉凉风入户,烛焰摇曳成莲形。
空气中浮现出淡淡人影,素衣翩然,足下一双绣履若隐若现。
她未语,只是轻轻抚过那双罗袜,似在触摸久别的自己。
片刻后,身影渐淡,唯余一声悠长叹息,回荡梁间。
次日清晨,村民发现溪边土丘莫名隆起,两株枯死多年的白杨竟抽出嫩芽,枝条交缠如臂相拥。
而在树根之间,赫然立起一方无字石碑,表面湿润,似刚由地下自行升起。
孟瑾捧着翡翠耳珰,跪于碑前,将罗袜覆于土上。
朝阳初升,露珠滚落,宛如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