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三官终章。
船舷外的雾愈发浓重,如牛乳般粘稠,将星月都裹得严严实实。
商三官指尖捏着那封密信,纸页边缘被海风浸得发皱,墨迹却依旧清晰。
御史台主审官姓周,正是当年因弹劾刘霸天被贬斥的御史,此番复职,显然带着彻查旧案的决心。
“死人证案,倒是桩奇闻。”
李文锡从舱内走出,手中捧着件叠得整齐的官袍,深蓝色的缎面上绣着暗纹獬豸。
“周御史派人送来的,说是……让‘李玉’以证人身份入京。”
商三官接过官袍,指尖抚过冰凉的盘扣。
这三年来,她以“李记账房”的身份随船辗转。
闽南的烈日晒粗了她的皮肤,海上的狂风磨硬了她的筋骨,唯有那双眼睛,仍藏着当年绣楼里的锋锐。
“刘家余党在京中盘根错节,赵德昌那老狐狸定然布了眼线。”
她忽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那道旧疤,“这道疤,倒是能派上用场。”
三日后,泉州港码头。
一艘挂着“漕运巡查”旗号的官船正要启航,船头立着个身着青袍的“小吏”,眉眼清秀,颌下蓄着浅浅的胡须,此人正是改扮后的商三官。
李文锡站在岸边,将一只锦盒递过去,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曼陀罗粉。
“若遇险境,此药能暂缓脉息,切记不可多用。”
他声音压得极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腕间的疤痕,那是去年在海上遇劫时,为护他挡刀留下的新伤。
商三官接过锦盒,转身踏上跳板时,忽听身后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船帆升起时,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对着铜镜贴假喉结的模样,指尖划过自己腕间的旧疤,那里还留着她当年绣针刺破的血痕。
官船驶入运河,两岸渐显繁华。
商三官白日里缩在舱内临摹卷宗,夜里则借着月光练剑。
剑是李文锡特制的软剑,藏在竹杖里,剑身泛着幽蓝,淬了稀释的曼陀罗汁液。
伤皮不伤骨,却能让人暂时麻痹。
行至瓜州渡口,船家忽然通报:“刘府的船就在隔壁码头!”
商三官掀开窗帘一角,见赵德昌正站在船头,指挥家丁搬运木箱。
箱角露出半截锦缎,与当年刘霸天强占的桑田契约上的绸缎一模一样。
她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如鱼般游至对方船底,用匕首撬开一块船板,将一枚浸透油膏的棉絮塞了进去。
那是闽南渔民用来引火的“火油棉”,遇热即燃。
当夜,刘府的船在江心燃起熊熊大火,赵德昌抱着一箱金银跳江,被巡逻的官差捞起时,嘴里还叼着半张烧残的契约。
商三官站在自己船的甲板上,看着江心火光,忽然想起商母说过的话:“火能烧尽罪孽,却烧不掉人心。”
抵达京城时,周御史已在码头等候。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小吏”,忽然指着她的手腕:“商姑娘常年握剑,此处该有厚茧。”
商三官坦然伸出手,掌心果然有层薄茧,那是三年来搬货、练剑磨出的。
周御史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里有道极淡的疤痕,与卷宗里记载的“白绫勒痕”位置吻合。
“明日午时,刑部大堂。”
老御史递来一枚令牌,“刘府的账册,就等你这‘死人’来对证了。”
公堂之上,气氛肃杀。
赵德昌跪在堂下,见主审官身后站着个青袍小吏,起初并未在意。
直到对方开口说话,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带着他熟悉的冷意。
那是当年商三官在刘府唱《荆轲刺秦》时的唱腔。
“赵管家认得这枚纽扣吗?”
商三官将那枚带血的“刘”字纽扣掷在地上。
“当年王寡妇扯下的,该与你家老爷尸身上的伤口吻合吧?”
赵德昌脸色骤变,正要狡辩,忽见对方解开衣襟,露出锁骨下的旧疤:
“七岁练剑走火入魔,这道疤,刘霸天的账房该记过。”
堂下哗然,有老衙役认出那疤痕,正是当年商三官比武时留下的。
赵德昌忽然狂笑:“一派胡言!商三官早已自缢,你这妖人竟敢冒充!”
“是吗?”
商三官忽然转身,对着屏风后的阴影道:
“李公子,该让他们看看真凭实据了。”
李文锡从屏风后走出,手中捧着个锦盒,打开却是一缕青丝:
“这是三姑娘自缢前赠予我的,发质偏黄,与停尸板上那具‘尸体’的黑发截然不同。”
他又取出一卷画,画上是商三官的肖像,颈侧并无勒痕。
“这是学生当年为她画的,藏在《烈女传》夹层里,赵管家要不要细看?”
赵德昌的目光忽然变得怨毒,猛地从靴筒抽出匕首,直扑商三官:“贱人!我杀了你!”
商三官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时,竹杖里的软剑已出鞘,剑光如练,直指对方手腕。
赵德昌惨叫一声,匕首落地,手腕上多了道血痕,瞬间泛起青紫。
曼陀罗汁液起效了。
“说!刘霸天强占的桑田契、贪污的漕运款,都藏在哪里?”
周御史拍响惊堂木。
赵德昌瘫在地上,看着商三官那张被胡须遮掩的脸,忽然认出她耳后的朱砂痣。
那是当年刘霸天逼她侍酒时,他在烛光下瞥见的。
“在……在刘家祠堂的地砖下……”
抄家那日,商三官站在刘府祠堂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翻找声,忽然想起母亲说的“白鹤西去”。
抬头时,恰有一群白鹤从祠堂飞檐掠过,羽翼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李文锡走到她身边,递来一面铜镜,镜中映出她卸下伪装的模样,眉眼间褪去了戾气,多了几分平和。
“商母让我交给你的。”
他指着镜背的刻字,是“重生”二字,“她说,三姑娘该有自己的人生了。”
商三官摩挲着镜背,忽然转身往城外走去。
李文锡跟在她身后,见她在一片荒坡前停下,那里立着块无字碑。
是当年乱葬岗的位置,她亲手为自己立的。
“该让‘商三官’真正安息了。”
她拔出软剑,在碑上刻下“商氏三官之墓”,又在旁边添了行小字,“与李文锡合葬于此”。
李文锡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等处理完漕运的事,我们去浙东,那里有海,有船,还有……”
“还有渔家小子踢的藤球。”
商三官接过他的话,声音里带着笑意。
那年深秋,浙东沿海多了对夫妻,男子开了家书铺,女子则在铺后教孩童们踢藤球。
有好事者问起女子的来历,男子总笑着说:“她是从京城来的,会唱《白蛇传》。”
月光好的夜里,书铺后院会传来剑声,剑光如白鹤展翅,掠过晾晒的渔网,惊起栖息的海鸥。
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照着海滩上相拥的身影,仿佛要将这重生的岁月,永远定格在潮汐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