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应天，春意渐浓。
运河解冻，柳色新绿，连书院墙角那几株老梅也绽出了最后一茬花朵。
然而弘文书院内的气氛，却随着“春闱文会”的临近而日渐紧绷。
这日午后，张衍志正在斋舍研读顾守拙新给的《陆象山文集》批注，王圆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攥着张帖子，脸色不太好看。
“衍志，你看这个！”
张衍志接过帖子，是张制作精良的请柬，烫金封面，落款是“漱玉诗社”。
内容无非是邀请诸位同窗参加诗社举办的“春茗雅集”，但措辞颇值得玩味：“……恰逢府学文会在即，特邀诸君品茗论道，切磋诗艺，以期在文会之上，为书院争光。”
“这是李茂派人送来的。”王圆愤愤道，“说是邀请，实则是示威！谁不知道他们诗社那几个人，专攻诗词歌赋，想在文会上压咱们一头！”
高肃也从书案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打听过了，这次府学文会，除了经义策论，还新增了‘即景赋诗’的环节。诗社那些人，怕是早就得了消息，这几个月都在暗中准备。”
张衍志将请柬放下，神色平静：“诗社举办雅集，邀请同窗，本是雅事。去便是了。”
“你真要去？”王圆瞪大眼睛，“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李茂那小子，肯定设好了圈套等着你呢！”
“圈套？”张衍志微微一笑，“若论诗词，我或许不如他们专精。但论应对圈套……经历得多了，也就知道如何拆解了。”
他看向窗外，目光深远：“况且，这也是个机会。”
“机会？”高肃若有所思。
“嗯。”张衍志点头，“诗社那些人，虽有些酸腐气，但并非全是宵小之辈。沈墨便是个明事理的。若能借这次雅集，让他们明白，诗文之道与经世之学并非水火不容，或许……能化敌为友，至少，能减少些不必要的内耗。”
王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高肃却拉住了他：“衍志说得对。书院要团结，才能在外头争光。总窝里斗，算什么本事？”
雅集定在二月初八，地点就在漱玉诗社常聚的“听荷轩”。虽已不是荷花时节，但水榭四周新植了几株垂丝海棠，此时正含苞待放，倒也别有风味。
张衍志只带了高肃同去。
两人踏入轩内时，里面已有十余人，除了诗社成员，还有几位书院里以文采着称的生员。
李茂坐在主位旁，见他们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起身相迎。
“衍志兄！高肃兄！二位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
他热情得近乎夸张，亲自引座奉茶。
沈墨也在座，见到张衍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还是客气地点头致意。
寒暄过后，李茂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同窗，今日雅集，一为赏春，二为切磋。下月十五便是府学文会，我辈身为弘文书院学子，自当同心协力，为书院争光。故此，小弟提议，今日便以‘春’为题，诗词不限，诸位各展才思，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
李茂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张衍志：“衍志兄乃我书院翘楚，连中三元，文章锦绣。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领略一下案首的诗才？”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将张衍志架在了火上——若作得好，是应当的；若作不好，便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高肃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张衍志却已放下茶盏，淡淡开口：“李兄过誉。诗词小道，衍志本不擅长。不过既然李兄提议，便抛砖引玉吧。”
他站起身，踱到水榭边，望着窗外新绿的海棠花苞，略一沉吟，吟道：
“东风未肯入闲门，先遣海棠报早春。
一点胭脂凝晓露，半含羞涩向黄昏。
不争桃李喧阗色，自守清寒寂寞魂。
待到群芳皆烂漫，绿阴深处子初繁。”
一首七律，中规中矩，不算惊艳，却也工稳妥帖。尤其是“不争桃李喧阗色，自守清寒寂寞魂”一联，既咏海棠风骨，又暗含心志，颇见功力。
轩内静了一瞬。
李茂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抚掌道：“好！不愧是案首！虽言‘不擅长’，出手便是不凡！”
沈墨也点头赞道：“‘自守清寒寂寞魂’，此句颇有风骨。”
张衍志拱手：“献丑了。诸位方家，请。”
有了他开头，气氛活络起来。
众人依次赋诗，或咏柳，或叹春，水平参差，但也各有妙处。
轮到李茂时，他显然早有准备，一首《春江花月夜》体的长诗洋洋洒洒，辞藻华丽，用典繁复，赢得满堂喝彩。
“李兄此作，当为今日魁首！”有人高声赞叹。
李茂面上得色难掩，目光又转向张衍志：“衍志兄以为如何？”
张衍志平静道：“李兄才思敏捷，词采飞扬，佩服。”
“那……”
李茂眼珠一转，“不知衍志兄可否点评一二？也好让我等学习。”
这是要将张衍志架到评判者的位置——若点评得当，显得居高临下；若点评不当，则暴露浅薄。
张衍志却似乎早有预料，不疾不徐道：“点评不敢。不过李兄诗中‘玉绳低转星河曙’一句，用张衡《西京赋》典，甚妙。只是‘曙’字，若依《文选》李善注，当与‘夜’相对，此处与‘星河’连用，稍显扞格。不如用‘玉绳低转夜将阑’，更合原典意境。”
他语气平和，纯粹就诗论诗，没有半分针锋相对的意思。
但这一指正，却让李茂脸色微变——张衍志说得没错，他为了押韵，确实挪用了典故。
在座都是读书人，自然听得出其中门道。
一时间，不少人看向李茂的目光都带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