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奉医司密室如同沉入地底的铁匣,四壁铜灯幽燃,映得沈知微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又长又冷。
她站在铜盘前,指尖悬于半空,像执刀的手术医师,在落刀前最后一刻凝神屏息。
四只瓷瓶一字排开,每一瓶里都封存着一方被“宁神绣垫”污染的丝绒样本——来自镇国公夫人、礼部侍郎妻、工部尚书儿媳,还有刚刚昏厥在门前的冬梅。
这些看似寻常的织物碎屑,此刻是她手中最锋利的证据,也是整个京城贵妇阶层正在无声沦陷的证词。
她缓缓揭开醋坛封布,三年陈醋的酸雾如幽魂般升腾而起,带着岁月沉淀的刺骨气味弥漫开来。
这酸性蒸气能激活某些蛋白质结构的共振频率,若那虫绒中真藏有活体孢子或代谢产物,便会在特定波长下显形。
沈知微将四份样本并置于铜盘,置于炉火之上,酸雾缭绕,氤氲成帘。
她取出听诊器,指尖轻抚血晶核心。
那一道龟甲纹路仿佛有了生命,微微发烫。
她闭目凝神,以意念引导体内生物电模拟电流注入器械——这是她无数次试验才摸索出的方式,用现代医学无法解释却真实存在的“共鸣机制”,唤醒这件穿越之物的隐藏功能。
刹那间,血晶骤闪青芒!
一道断续却清晰的影像自空中浮现,如同幻灯投射在虚空中——
荣王府后院深处,一口枯井黑如深渊。
井壁堆满腐茧,层层叠叠,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蜕下的壳。
一名蒙眼绣娘跪坐其中,双手不停穿针引线,动作机械而精准。
每缝一针,就有细粉自丝线飘出,随风浮散。
镜头拉近,那粉末竟非尘埃——而是无数微小活虫!
通体透明,口器开合如针尖抽搐,正啃食丝胶蛋白,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挥发性神经毒素。
它们不是死物,是活着的、会繁殖的致幻孢子载体!
沈知微瞳孔紧缩,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所谓“宁神”,根本不是安眠,而是慢性洗脑。
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体温激发,都在向大脑输送微量干扰素,侵蚀记忆、削弱判断、扭曲认知。
久而久之,人便会开始依赖这种“安抚”,自愿交出账本、印信、甚至子女婚约——还以为是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是毒杀,是精神蚕食。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不会察觉自己已被操控,只会觉得:“最近睡得好香啊。”
她猛地睁开眼,额角已渗出冷汗。
影像消散,但真相已在脑中刻下烙印。
翌日拂晓,天光未明,她已悄然出宫,踏进旧城西巷。
那里有一座破败庙宇改建的稳婆行会,曾是接生婆们的庇护所,如今门庭冷落,只剩几个老妪守着残香供佛。
她在角落寻到钱妈妈——一个常年装疯卖傻的老稳婆,说话颠三倒四,却总在关键时递来暗语。
今日,她不再演了。
当沈知微递上一枚刻着“妊安”二字的铜牌(那是母亲留下的信物),老人浑身一震,浑浊的
她颤抖着卷起衣袖,露出左臂内侧一道焦黑烙印:壬子年·柔蚕祭。
“三十年前……先荣王纳七妾。”钱妈妈声音沙哑,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回响,“个个貌美聪慧,能书会算。可不到一年,全疯了。有的跳井,有的咬舌,有的抱着枕头喊孩子……可她们根本没怀过孕。”
她顿了顿,眼里泛起泪光:“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吞了‘柔蚕蛊’的江氏女。就是现在的王妃。”
“她们说这是‘驯心术’。”老人冷笑,嘴角扭曲,“可我看,是把女人一条条搓成线,织进男人的权袍里。谁不听话?就让她疯。谁太聪明?就让她忘。一代传一代,蛊不绝,苦不断。”
沈知微心头剧震。
所以江晚吟不是始作俑者,她是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典型——从小被种蛊控制,长大后被迫参与制蛊,用同样的方式去毁掉其他女人。
她的美貌与病弱,不过是长期神经毒素侵蚀的结果;她的温柔赠礼,实则是轮回的诅咒。
权力之下,没有赢家,只有被绣坏的人,再去绣别人。
回程途中,谢玄的纸蝶悄然落在她肩头。
展开薄纸,字迹凌厉如刀:
“江晚吟每月初七必入佛堂焚香,香炉热力催熟新蛊。私藏《傀心录》,扉页批注:‘若我不曾被绣坏,何苦再绣别人?’”
沈知微脚步一顿,雨伞斜倾,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像泪。
这句话,不是一个恶人的辩解,是一个囚徒的哀鸣。
当晚,她命蝶影潜入荣王府佛堂,在香灰深处提取到尚未挥发的活性孢子样本。
显微镜下,那些微虫仍在蠕动,毒性强度远超普通虫绒,且检测出微量雌激素成分——与阿菱体内曾发现的“胎元精”高度关联。
她终于明白:这不仅是精神控制。
这是对女性身心的双重侵蚀——既让你迷失自我,又悄然破坏生育系统,让你不孕、早衰、情绪失控,最终彻底沦为无用的摆设。
桌案上,四份样本静静陈列,如同沉默的控诉。
窗外,风雷渐止,晨光微露。
沈知微坐在灯下,提笔疾书,一页页药理推演、配伍计算在纸上飞速成型。
她取出听诊器,轻轻摩挲其内壁——那一层因吸收虫卵蛋白而自然形成的筛网结构,正微微颤动,似有感应。
而第一刀,要割断那根看不见的丝线。
夜露凝寒,奉医司后堂的烛火未熄。
沈知微立于药炉前,青焰舔舐陶罐底,薄荷、菖蒲、皂角三味主药在蒸腾雾气中翻滚沸腾。
她双目微眯,指尖轻点听诊器内壁那层新生的筛网——它已非单纯的传导装置,而是经虫卵蛋白重塑后的生物感应滤膜,能捕捉空气中游离的神经毒素微粒。
此刻,筛网上浮起一层极淡的灰雾,正随呼吸般缓缓脉动。
“浓度仍在上升。”她低语,眉心紧锁。
时间不容她迟疑。
冬梅虽暂时清醒,但脑波已有轻微紊乱迹象;而南屋那位自愿试蛊的宫婢,若再暴露七刻,恐将陷入永久性认知崩解。
她必须在毒性不可逆前,完成“涤神汤”的最终配比。
忽然,铜盘上的试纸边缘泛起一丝紫晕。
沈知微瞳孔一缩,立刻倾倒药液入细瓷碗,加入微量银硝试剂稳定活性成分。
这是最后一道提纯——以现代药理反推古法煎制,去其烈性,存其清透。
她亲自捧碗走到北屋,看着冬梅小口啜饮,目光却始终落在竹帘另一侧。
南屋女子已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口中反复呢喃:“我错了……我不该管账……夫人饶我……”
声音凄厉如鬼泣。
沈知微掀帘而入,取出试剂瓶向空中轻洒。
雾滴落处,空气仿佛被点燃——整片空间骤然染出一片诡异的紫色光晕,如同无形毒瘴现形!
“看见了吗?”她转身,对悄然潜入的温仲言沉声道,“这不是心病,不是妇人多愁善感,是实实在在的毒气。是有人用活虫织梦,拿丝线篡神!”
温仲言脸色铁青,手中医案笔录停顿片刻,终是重重写下:“邪非自生,乃人造之。”
试验成功,证据确凿。但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战场不在密室,而在那座金玉其表、腐蠹其中的荣王府。
次日寅时三刻,小德子浑身湿透撞开宫门,声音发抖:“阿芸……被拖进枯井了!井口缠着红丝线,没人敢近前!”
沈知微披衣而起,连伞都未打,冒雨直奔西城旧巷。
雨幕如织,枯井口赫然结满猩红丝线,层层叠叠,宛若血网。
风过处,丝线呜咽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吟控诉。
“阿芸不能死。”她咬牙,“她是唯一的活证人。”
不等护尺卫抵达,她已抓起绳索,纵身缒下。
井底阴寒刺骨,霉味混着蚕尸腐臭扑面而来。
借火折微光,她看清了石龛内的景象——数十只绣囊整齐排列,每一只上皆以金线绣名:镇国公夫人、礼部侍郎妻……甚至还有宫中两位嫔妃的封号。
每一根丝,都是一个女人命运的签条。
最深处,阿芸蜷缩在地,双手被红线牢牢缝死在绣架之上,针脚贯穿皮肉,早已溃烂发黑。
她双眼失明,却仍本能地颤抖着,似在回应某种遥远指令。
沈知微割断丝线刹那,听诊器无意滑落,触及其肩头残破衣衫。
血晶骤震!
虚空中,最后一幕记忆浮现——
江晚吟立于井边,素白衣袂飘摇,手中执一束未染红的丝线。
她望着井底,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也曾被人当成抹布踩踏,为何不愿她们也尝尝滋味?”
风掠井口,一根断线悠悠晃荡,悬于半空,像极了一根绞索,吊着所有不肯闭眼的灵魂。
沈知微怔住。
原来恨意也能遗传,痛苦亦会复制。
一个被毁掉的女人,竟以为只有让更多人坠入深渊,才能证明自己曾真实存在。
她轻轻抱起阿芸,将听诊器贴回胸口——筛网层微微震颤,持续释放出微弱净化场,为这具残破身躯撑起最后一道屏障。
雨渐歇,天光破云。
她站在井边,怀中抱着仅存的真相,身后是满井的罪证。
而京城上空,一场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她需要一座更大的舞台——能让所有戴着温柔面具的刽子手,亲自走上前来,亲手接过那份“宁神”的礼物。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眼看着它变成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