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脉的震动透过脚底的冻土,一下下敲击着我的心脏。
那不是地龙翻身,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沉重的呼吸。
我与韩九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我们必须立刻下山,赶在一切彻底失控之前。
山脚下的村落里,那些浸染了光雨的传单残页已经不再是秘密。
它们像燎原的火星,一夜之间,从昆仑脚下传到了甘凉古道。
家家户户门楣上那些无风自动的红纸片,成了沿途最醒目的路标。
我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来的残页,指尖触碰的瞬间,一个沙哑的念头便直接烙印进我的脑海:“粮不能给鬼子。”
韩九娘脸色苍白,她拾起另一片,指尖微颤:“这不是符咒,是万人同念凝成的‘意引文’。”她的话音未落,我掌心的玉佩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那频率竟与大地的脉动完全同步。
一行冰冷的文字在玉佩表面一闪而过:“检测到三十六处龙脉节点共鸣,‘真言燎原’进入自发传播阶段。”
我瞬间明悟。
人心,这世间最不可测的力量,一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会汇成洪流,不再需要任何领路人。
这股洪流若无引导,足以覆舟,亦足以载舟。
而它的源头,它的终点,必然是这片土地的“心脏”——北平。
去北平的路,比想象中更加诡异。
越是靠近,周遭就越是死寂。
不是没有行人,而是行人皆无声。
我们在一处茶摊歇脚,眼睁睁看着一个刚从北平方向出来的汉子,张大了嘴比划了半天,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只能满脸绝望地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救我。
北平城外三十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檀香的古怪气味。
日军在此地秘密启用了一座“静默结界”,我们只能潜行靠近。
城门下,百姓排着长队等待入城,可就在他们踏过城门线的刹那,所有人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前一秒还在交谈的商贩,后一秒便双目呆滞地推着车;前一刻还在啼哭的婴儿,下一瞬哭声就被城门上狰狞的石兽一口吞下,只剩下无声张合的小嘴。
韩九娘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寒意:“他们不是哑了,是声音被锁进了地下。这是东瀛阴阳道里最歹毒的‘噤声大阵’,以百名战俘生魂为钉,钉死地眼,再将所有入城者的声音抽走,炼成养阵的阴气。”
我蹲下身,手掌贴上冰冷的地面。
掌心的玉佩剧烈震动,一幅地底的景象清晰地投映在我的识海之中:一条由无数口衔铜环的尸首串联而成的“音锁链”,深埋于地底,像一条贪婪的巨蟒。
每一具尸首的喉咙处都闪烁着怨毒的黑光,无数细若游丝的声音被从地面上抽离,汇入这条锁链,最终被炼化成滋养整个大阵的纯粹阴气。
强行破阵,巨大的能量冲击必然会震碎那些被锁住声音的活人神识,让他们变成真正的活死人。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早已磨得光滑的鼓槌碎片,这是阿福留给我的遗物。
我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那块小小的城砖之上,迅速勾画出一道玄奥的符文。
“引响符。”我心中默念。
此符不召雷火,不引风雨,它引的,是这满城百姓心中郁结却“未发声之怒”。
符文画成的瞬间,血迹便渗入城砖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城中一处偏僻的院落里,一个天生聋哑的少年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般,猛地抓起身旁的锅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在铁锅上,发出一声刺耳到极致的刮擦声!
声音虽小,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在了那“静默结界”的薄膜之上。
紧接着,城南的茶馆里,一位说书先生正比划着口型,忽然间,他像是入了魔,狠狠一拍惊堂木,喉咙里竟不受控制地吼出了半句早已在心中滚过千百遍的词:“……怒发冲冠!”
城西的军营外,一个被押去修筑工事的劳工,在睡梦中猛地攥紧了拳头,呓语般地重复着两个字:“杀出去!”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这些破碎的、不成调的、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的声音,从北平城的各个角落响起。
它们就像无数根钢针,从内部刺向那层无形的结界薄膜,将其扎得千疮百孔。
城楼之上,一名身穿狩衣的日军阴阳师脸色大变,他察觉到了阵法的异常,立刻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试图调动更强的阴气来加固阵眼。
就是现在!
我身形如电,脚尖在墙壁上连点数下,如一只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跃上了不远处的钟楼。
那口悬挂了数百年的古钟身上,有一道陈年的裂缝。
我毫不犹豫,将滚烫的玉佩猛地按入裂缝之中,同时发动了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的“心火续灯”残留术式!
我引的不是我自己的力量,而是这整座城,数百万百姓心中那一句共同的呐喊——“不甘心”!
以这股不甘之火为引,我反向将这股磅礴的意志洪流,通过古钟的共鸣,狠狠地灌注回那条地底的“音锁链”之中!
“嗡——!”
刹那间,整座北平城都回荡起一个声音,一个由千百万人声音重叠而成的、响彻天地的怒吼!
那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自己喊出来的!
“轰隆!”
静默结界应声崩裂,地底深处那条由尸首串成的音锁链,承受不住这股源自人心的煌煌天威,寸寸断裂,最终炸成了一蓬黑灰。
城门口,街道上,那些曾经失语的人们,纷纷在同一时刻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们流出了眼泪,那泪水,竟是带着血丝的。
那是重新学会说话的痛,也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得以宣泄的痛。
我们趁乱撤离,在城外的一处密林里,韩九娘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你刚才破阵,没有动用玉佩的本体之力,对吧?”
我摇了摇头。
玉佩的核心力量早已被我藏匿于芥子空间的最深处,刚才,我仅仅是借用了它表面的纹路,模拟了最低阶的传音符效果而已。
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你在藏底牌。”
我没有否认,只是将目光投向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屋。
那里,一张画着童谣的纸片正在窗台上燃烧,纸灰随风升起。
而在屋内,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一块木炭,在斑驳的墙壁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一句话:“小鼓咚咚响……”
几乎在同时,我的玉佩表面,悄然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检测到新型意志载体生成——下一代承声者,已在觉醒。”
我收回目光,心中却并不轻松。
北平的噤声之咒虽解,但那名阴阳师逃了,他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体内的玉佩忽然微微一震,不再是示警,而是一种……牵引。
一种来自遥远东北方向的,无数沉寂意志的呼唤。
韩九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看着我,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北平的事还没完,但恐怕有更紧急的麻烦找上门了。”
我闭上眼,任由那股牵引在识海中勾勒出一幅模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广袤的土地,黑土之下,埋葬着数不尽的忠骨。
他们的声音早已消散,他们的故事无人铭记。
但就在刚才,北平城的万民怒吼,像一道惊雷,似乎也唤醒了他们沉睡的意志。
玉佩上的文字再次变幻,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提示,而是一句沉甸甸的托付。
“万千英魂,待我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