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散了我掌心的血字,也吹散了天语台最后的尘埃。
那尊无面神像化作的光雨已经彻底融入山河,我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联系正在我和这片土地的无数生灵之间建立起来。
它不是道统的威压,也不是神明的俯瞰,而是一种共鸣,就像亿万根琴弦同时被拨动,奏响了同一支名为“华夏”的曲调。
我的脑海中不再是清净一片,而是充满了无数细碎的声音。
田埂上老农对天气的咒骂,学堂里孩童磕磕巴巴的背书声,弄堂里妇人讨价还价的清脆,兵工厂里工人汗流浃背的号子……这些声音驳杂、喧闹,却蕴含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这就是那个无面道人想要“驯化”的东西,也是他最终选择交还给我的东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韩九娘走到我身边,她的眼神复杂,既有震撼,也有一丝担忧,“承载这么多人的意志,你的神魂还撑得住吗?”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些意志洪流在我的灵台中流淌,它们非但没有撕裂我,反而像无数条涓涓细流,正在修复着我因强行催动玉佩而留下的暗伤。
“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我实话实说,“我不是在‘承载’他们,而是成为了一个‘听’到他们的人。他们依旧是他们自己,只是从现在起,再也没有谁能轻易让他们闭嘴了。”
韩九娘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转向北方,那里的天空仿佛被战火的硝烟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褐色。
“‘真言燎原’计划已经启动,但燎原的火种,也需要有人去亲手点燃。北方的战场,那些被鬼子占领的沦陷区,才是最需要声音的地方。”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刚刚打破的是一道昆仑内部的枷锁,是自己人给自己人设下的禁锢。
而真正的敌人,那些从东洋来的豺狼,他们用的手段只会更加残忍,更加直接。
“他们也在让人闭嘴。”我闭上眼睛,将神识顺着那张刚刚成型的全民信念网络延伸出去,像一张无形的蛛网,瞬间覆盖了九州大地。
很快,我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在那些沦陷区,我“听”到的不是喧闹,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是物理上的安静,而是精神上的空白。
我能感知到那里有千千万万的同胞,他们的心脏在跳动,血液在奔流,但他们的意志却像是被一层厚厚的、黏稠的黑雾包裹着,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不甘心”这个念头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是‘言灵之禁’。”韩九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股寒意,“东洋阴阳师的邪术。他们不仅仅是杀人,更是在诛心。他们在每一个占领的城镇都立下了‘镇魂碑’,以战死的冤魂和我们同胞的恐惧为养料,编织出一张精神上的绞索,套在每一个沦陷区百姓的脖子上。在这张网下,任何反抗的念头都会被放大,变成折磨自身的梦魇,任何一句不顺从的话语,都会招来现实中的杀身之祸。久而久之,人们就不敢想,不敢说了。”
我猛地睁开眼,原来如此。
昆仑的道统是想用“驯化”来维护稳定,而东洋的鬼子,则是用“阉割”来达成统治。
他们要的不是顺民,而是会走路的行尸走肉。
“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我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你一个人?”韩九娘皱眉,“我知道你现在今非昔比,但‘言灵之禁’的核心是无数座‘镇魂碑’,彼此勾连,形成大阵。除非你能同时摧毁所有镇魂碑,否则……”
“谁说我要去摧毁它们?”我打断了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要做的,不是砸碎他们的碑,而是让我们的人,在他们的碑下,重新开口说话。”
韩九娘一时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抬起手,那枚已经变得温润如玉的玉佩静静悬浮在我的掌心,它现在是整个信念网络的核心节点。
“你觉得,什么样的声音,连‘言灵之禁’也无法禁绝?”
不等她回答,我便自问自答:“是那些已经刻在骨子里,融入血脉里的声音。是那半句‘小鼓咚咚响’的童谣,是母亲哄睡孩儿的呢喃,是田间地头最质朴的乡音。这些东西,鬼子听不懂,他们的‘镇魂碑’也无法解析。我要做的,就是去找到第一个敢在黑雾里,哼出这支调子的人,然后通过他,让这支歌,传遍整座城,传遍整个北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言,同样如此。
韩九娘的眼中终于亮起了光,她彻底明白了我的计划。
这不是一场力量的对决,而是一场意志的唤醒。
鬼子可以杀掉一个开口的人,但他们杀不掉一支已经开始传唱的歌。
“我跟你去!”她毫不犹豫地说道,“你需要有人为你护法,让你能专心做这件事。”
我没有拒绝。北方的战场,绝非善地。
我们没有片刻耽搁,正准备动身下山,我却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
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山风,而是从脚下的昆仑山脉深处渗透出来的,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东西,因为天语台的解体而被惊动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昆仑主峰的方向。
那里终年积雪,白得刺眼。
但此刻,我却觉得那片白色有些不对劲。
它似乎……太静了。
静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幕布,掩盖着某种巨大的、正在发生的改变。
韩九娘也察觉到了异样,她拢了拢衣襟,疑惑地问:“奇怪,天语台都化了,这昆仑的风,怎么反倒比刚才更冷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片雪峰。
在我的感知中,连接着全国三十六座“回声碑”的昆仑龙脉,虽然因为“真言燎原”计划的启动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但在它的最深处,却有一股至阴至寒的气息正在缓慢上浮。
它就像是光芒之下最深沉的影子,一直存在,却直到此刻,才露出了冰山一角。
那不是敌人的气息,也不是道统的残余,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原始的……脉动。
仿佛在回应我的注视,主峰上的一小片积雪,悄无声息地滑落,露出下面冰层中一抹极淡、却又无比诡异的墨色。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我的脑海: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固然是解开了万民的枷锁,但会不会……也同时打开了另一座更古老的牢笼?
我的心,骤然一沉。
前方的敌人是豺狼,清晰可见,而身后的这座圣山,似乎也开始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