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的徐亮那时才七岁,趁着父亲老徐去巡鹤的当儿,溜出了家门。他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饼,心里盘算着要去摸几颗野鸭蛋。徐家世代在这片湿地旁生活,祖上都是护鹤人,到了老徐这代,更是成了国家认可的护鹤员,领着微薄津贴,守护着这群丹顶鹤。
那天下午,阳光斜照在芦苇荡上,把枯黄的苇杆染成了金色。徐亮蹲在水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呜咽声。他回头一看,五、六只野狗正从三面向他包抄而来。那些狗瘦骨嶙峋,眼里闪着饥饿的凶光。
徐亮吓得腿软,想喊救命,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一步步后退,脚后跟已经触到了冰冷的水面。野狗们龇着牙,唾液从嘴角滴落,眼看就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天空暗了一瞬。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空中俯冲而下,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徐亮抬头,看见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巨鸟——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翼展比他还高,那双爪子如同铁钩,眼睛锐利如刀。
巨鸟俯冲而下,一爪击中领头野狗的脊背,那畜生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其他野狗见状,呜咽着四散逃窜。巨鸟在空中盘旋两圈,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鸣叫,然后振翅飞向远方,消失在湿地上空。
徐亮瘫坐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不知是沾了湿地里的水,还是吓出来的尿。
老徐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他看见儿子呆坐在门槛上,小脸煞白,裤子上还有泥污。
“咋回事?”老徐放下肩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巡鹤用的望远镜、记录本和一些简单的药品。
徐亮结结巴巴地讲述了下午的遭遇。老徐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走到院子里,望向远处湿地上空盘旋的几个黑点,沉默良久。
“那是鹰仙,”老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咱们扎龙的守护神。”
晚饭后,老徐从里屋搬出一个褪色的木匣,取出了一本已经发黄的族谱。在煤油灯摇曳的光线下,他给儿子讲起了徐家与鹰仙的渊源。
“光绪二十六年,咱们老家山东大旱,你太爷爷带着全家闯关东,走到这扎龙湿地时,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那天晚上,你太爷爷在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大鸟,翅膀被人用箭射穿,倒在血泊里。”
老徐翻开族谱,指着一行模糊的小字:“你太爷爷本可以杀了那鸟充饥,但他看见那鸟的眼睛,又黑又亮,带着痛楚,却毫无畏惧。他心软了,就用祖传的止血草药给它敷上,撕了自己的褂子给它包扎。”
“第二天,你太爷爷在湿地里摸到几条鱼,正生火要烤,突然那大鸟从空中扔下一只肥硕的野兔。就这样,大鸟每天送来猎物,帮咱们家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后来你太爷爷在湿地边开垦了几亩薄田,定居下来。那大鸟伤好后也没离开,就在这片湿地上空盘旋。”
“你太爷爷临终前说,那不是普通的鸟,是长白山上修炼千年的鹰仙,因为渡劫受伤,才被凡人所伤。他说鹰仙知恩图报,会守护徐家后代。”
徐亮听得入神,外面的风声忽然大了些,他不由得向父亲身边靠了靠。
从那以后,徐亮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他。有时是阳光下闪烁的一个金点,有时是云层中一闪而过的影子。他开始习惯性地抬头望天,心里有种奇特的安稳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湿地的冰彻底化了,芦苇绿了又黄,丹顶鹤群飞走了又回来。徐亮渐渐长大,上了镇里的小学,然后是县里的初中。
一九九五年春,徐亮十二岁,已经能帮着父亲做些护鹤的工作。那是个星期六,他跟老徐一起去湿地深处记录鹤群繁殖情况。正当他们悄悄接近一处鹤巢时,老徐突然脚下一滑,陷进了沼泽。
“别过来!”老徐对想要上前的儿子大喊,“这里泥太深,你去拿绳子!”
徐亮转身要向岸边跑,却看见父亲越陷越深,泥水已经没到了胸口。老徐的脸色发青,呼吸变得困难。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阵强风突然刮过,芦苇成片倒下。那只金色巨鹰如同闪电般俯冲下来,在徐亮头顶盘旋两圈,然后猛地冲向一片杨树林。徐亮顺着方向看去,发现一棵歪脖子树下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渔网。
他瞬间明白了鹰仙的意图,飞奔过去,拖来渔网,扔给父亲。老徐抓住渔网,在徐亮的帮助下,一点点挣脱了泥沼的吞噬。
父子俩瘫坐在坚实的地面上,大口喘着气。老徐望着天空中渐渐远去的金点,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着什么。徐亮第一次看见,坚强的父亲眼里闪着泪光。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鹰仙怀有敬畏。
一九九七年,一个南方来的富商看中了扎龙湿地的旅游资源,计划在此开发度假村。消息传来,老徐忧心忡忡。
“湿地不能动,那是鹤的家,也是鹰仙的领地啊!”老徐在村委会上激动地说。
但开发商许诺的资金和就业机会让许多村民动了心。镇上主管经济的干部也频频施压,说要“抓住机遇,发展经济”。
一天傍晚,徐亮听见父亲在里屋与人争执着什么。他悄悄贴近门帘,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老徐,你别不识抬举!那不过是一只大点的鸟,什么鹰仙不鹰仙,那是封建迷信!镇上已经决定了,下个月就动工。”
“那是保护区!国家划定的!”老徐的声音在发抖。
“规划可以调整嘛,”那声音带着笑意,“再说,就算真是保护动物,意外死亡也很正常,对不对?”
徐亮轻轻掀开门帘一角,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将一沓钱推到他父亲面前。
老徐沉默良久,最终摇了摇头:“这钱我不能要,那片湿地,还有那只鹰,守护我们徐家几代人了。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那人冷笑一声,收起钱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湿地上空时常有直升飞机盘旋。不久,施工队的卡车开了进来,机器的轰鸣声惊得鹤群四处飞散。
一九九八年春,开发工程已经推进到湿地核心区域。一天清晨,徐亮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村支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徐,出事了!工地上死了个人,说是被什么东西抓破了喉咙!”
老徐脸色一变,抓起外套就往外走。徐亮悄悄跟在后面。
事发地点围满了人。一台推土机停在泥泞中,旁边搭着临时帐篷,里面躺着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当风吹起白布一角时,徐亮看见死者脖子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是那只金鹰干的,”工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亲眼看见的,天刚亮时,一道影子从天上冲下来,然后就听见了他的惨叫声。”
老徐默默走到尸体前,掀开白布仔细查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鹰仙,”他低声对村支书说,“鹰爪造成的伤口不是这样的。这更像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徐亮看见父亲眼中闪过了然的神色。
几天后的深夜,徐亮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他看见父亲悄悄起床,拿了手电筒和一包东西出了门。徐亮悄悄跟上,跟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湿地深处。
在一处隐蔽的芦苇丛中,老徐停了下来,用手电照向地面。徐亮躲在一棵老柳树后,看见地上躺着一只巨大的金雕——正是他童年时救过他的那只鹰仙。它的翅膀受了伤,血迹斑斑,呼吸微弱。
老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从包里拿出草药和绷带,为金雕处理伤口。
“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人,”老徐一边包扎,一边轻声说道,“那伤口是人为的,他们想找借口除掉你。”
金雕似乎听懂了,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
就在这时,一束强光突然照了过来。“果然在这里!”徐亮认出这是那个南方开发商的声音。
几个持枪的人从芦苇丛中钻出,枪口对准了受伤的金雕。
“让开,老徐!这畜生杀了人,必须处死!”
老徐张开双臂,挡在金雕前面:“人不是它杀的!我看过伤口,是有人用三齿耙伪造的!”
开发商冷笑一声:“谁信你的鬼话?什么鹰仙,不过是只大点的鸟罢了!让开,不然连你一起告包庇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亮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从藏身的树后冲出,大喊:“我知道真凶是谁!”
所有人都愣住了。开发商眯起眼睛:“小孩子别胡说!”
“我没胡说!”徐亮声音颤抖但坚定,“那天早上,我亲眼看见李工头和王会计在工地吵架,后来李工头用三齿耙打死了王会计,然后伪装成鹰爪的伤痕!”
现场一片寂静。开发商脸色骤变,他身后的一个壮汉——正是李工头——突然举起枪,不是对准徐亮,而是对准了开发商!
“都是你指使的!”李工头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说要制造事故,好找借口除掉这只金雕,免得它阻碍施工!”
场面顿时大乱。趁这机会,老徐迅速背起受伤的金雕,拉着徐亮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芦苇荡中。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听不见后面的喧哗声才停下来。老徐把金藏在一处隐蔽的洞穴里,用芦苇做好伪装。
“明天我送你去二叔家住几天,”老徐对徐亮说,声音疲惫,“等这事平息了再回来。”
徐亮却摇了摇头:“爸,我不走。鹰仙救过我们,现在它需要帮助,我们不能丢下它。”
老徐望着儿子,第一次觉得他真正长大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父子俩轮流照顾受伤的金雕,同时收集证据。徐亮甚至偷偷录下了李工头与开发商的对话,证实了他们的罪行。
事情最终惊动了市里。一支专门的调查组进驻扎龙湿地,开发商和李工头被逮捕,旅游开发项目被无限期中止。
金雕伤愈那日,老徐和徐亮带它来到湿地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它试了试翅膀,然后一跃而起,在父子俩头顶盘旋三圈,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鸣叫,随后振翅高飞,消失在蓝天之中。
老徐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