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霜降那天,沈阳城外的老动物园接到了闭园通知。
周师傅蹲在猛兽区斑驳的水泥台阶上,手里捏着那份盖着红头公章的文件,半晌没动弹。秋风卷着枯叶打在他褪色的工装上,那声音糙得像是虎舌舔过生铁栅栏。他在这儿喂了三十多年老虎,比谁都清楚,一旦园子关了,这些老伙计的命运怕是比流浪猫狗还不如。
“周师傅,下班了!”年轻保安远远喊了一嗓子,不敢靠近这片已然荒芜的猛兽区。
周师傅含糊应了一声,却没挪身子。他得等,等那个声音。
三周前的深夜,他第一次听见——不是虎啸,是哭声。细弱得像根丝线,从东北虎展区的方向飘来,缠绕在耳膜上,越勒越紧。起初他以为是野猫发情,或是哪个娃儿走丢了。可那声音太特别,像是婴儿,又比婴儿的哭声多了几分悲切,几分苍老。
他打着手电筒寻过去,虎区内静悄悄的。月光下,只有老母虎“大花儿”趴在假山旁,肚皮微微起伏。哭声消失了。
而今夜,它又来了。
周师傅屏住呼吸,听着那声音从虎区深处浮起,飘飘忽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渗过来的。他攥紧手电,悄悄摸向监控室。
老园长退休前留给他一把钥匙:“真想知道真相,就去看吧。但看明白了,就别往外说了。”
监控屏幕闪着幽蓝的光。周师傅调出东北虎区的夜间录像,快进,然后定格在午夜零点十七分。
画面上,十八岁的老母虎大花儿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玻璃幕墙。它在那面巨大的玻璃前站定,仰起头,喉咙剧烈地抖动。接着,那种类似婴儿哭泣的声音就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悲切、绵长,像是在呼唤什么。
周师傅关掉监控,走出屋子。夜风很凉,他裹紧工装,脑海里浮现出老园长去年告诉他的一段往事。
“那是1999年的事了,”老园长当时压低了声音,“七月十五,中元节。有对不懂事的年轻夫妻,逛动物园时竟把不到一岁的娃娃放进了虎区,说是要‘和老虎合影’。”
“等我们发现时,那孩子已经爬到了离大花儿不到十米的地方。大花儿刚生了一窝崽,护得紧。我们不敢惊动它,只好悄悄派人从后面绕进去。”
“孩子救出来了,可大花儿受了惊吓,慌乱中...踩死了自己的一只幼崽。”
周师傅记得自己当时倒抽一口冷气:“后来呢?”
“后来那对夫妻再没露面,大花儿剩下的两只幼崽也没活成。它变得孤僻,不再亲近其他虎,也不再信任饲养员。最怪的是,每年到了中元节前后,它就会发出这种像婴儿哭的声音。”
老园长叹口气:“这事儿是园里的禁忌,记录都销毁了,就怕传出去影响不好。你知我知就好。”
如今,这禁忌的声音又在夜色中回荡。
周师傅鬼使神差地向虎区走去。月光把虎区的假山照得像座坟冢,大花儿还站在玻璃前,声音时断时续。
忽然,周师傅看见了一个影子。
就在大花儿的身边,朦朦胧胧的,像是一只小虎的轮廓,却又不太真实。那影子挨着大花儿的腿,若隐若现。
周师傅揉了揉眼睛,影子不见了。
他想起小时候在辽北农村听过的传说——老虎通灵,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村里的老人常说,有些怨念深的婴灵,会依附在动物身上,寻找回家的路。
“虎姑婆,虎姑婆,”他喃喃自语,想起了那个流传在东北民间的精怪故事,“莫不是真的?”
那一夜,周师傅没合眼。
第二天,他翻箱倒柜找出老相册,里面有几张1999年前后拍的照片。有一张是大花儿和它三只幼崽的合影,那时它眼神温柔,充满母性的光辉。周师傅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那张照片,突然发现大花儿身边确实有一只特别小的幼崽,比其他两只小了一圈。
他从未把这事和传说联系起来,直到现在。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周师傅每晚都去听大花儿的“哭泣”,每次都看见那个若隐若现的小影子。它似乎越来越大,从最初的模糊一团,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一只小虎,却有着婴儿般的眼睛。
周师傅开始做噩梦。梦里,一个婴儿和一只小虎交替出现,都在哭泣。有时他感觉自己就是当年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有时又觉得自己是那只被踩死的小虎。
“我得做点什么,”一天清晨,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然咱俩都得疯。”
他想起老家萨满教的习俗——冤死的生灵需要超度。中元节已经过了,但重阳节快到了,这也是祭奠的节日。
周师傅偷偷准备起来:一叠黄纸,三炷香,还有一瓶老家带来的高粱酒。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当成疯子,但他必须试一试。
重阳节前夜,月光如水。
周师傅等园里彻底安静后,拎着布包走向虎区。大花儿似乎感知到什么,早早就在玻璃前等候,那个小影子比以往更加清晰,几乎实体化。
周师傅的手在颤抖。他点燃香火,摆上酒盅,开始低声念诵记忆中奶奶教过的往生咒。他不会全套经文,只能反复念着那几句,夹杂着自己的心里话。
“走吧,走吧,别在这困着了,”他声音哽咽,“是人对不住你们,别记恨了...”
黄纸燃烧的火光映在玻璃上,与大花儿的眼睛交相辉映。那一刻,周师傅仿佛在虎眼中看到了不属于野兽的情感——那是母性的悲恸,是跨越物种的哀伤。
突然,大花儿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那不是婴儿的哭泣,也不是平常的虎啸,而是一种周师傅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是释放,又像是告别。
那个小影子在火光中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周师傅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第二天,动物园正式闭园。工人们开始准备动物的转移工作,周师傅被指派去清理虎区。
当他走进久未进入的展区时,大花儿安静地走过来,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这是它十几年来第一次主动亲近人类。
周师傅愣住了,随后明白了什么。他伸手抚摸着大花儿粗糙的皮毛,一人一虎在晨光中静静站立。
在假山后面,周师傅发现了一小堆骨头——很小,像是幼虎的骸骨。没人知道大花儿为什么一直保留着这些,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周师傅悄悄把骨头埋在了园里一棵老松树下,插上三炷香。
运输车来的那天,大花儿安静地走进笼箱,没有挣扎,没有吼叫。它只是深深看了周师傅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周师傅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个月后,周师傅接到新动物园打来的电话,说大花儿走得安详,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又一年春天,周师傅回到已经废弃的老动物园做最后的清理。当他经过那棵老松树时,惊讶地发现树根旁开着一片不知名的小花,白生生的,在风中轻轻摇曳。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花丛中卧着一只猫一般大的小兽,模样似虎非虎,见他走近,也不逃跑,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周师傅揉了揉眼睛,那小兽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荒草丛中。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婴儿哭泣般的声音,但这次,那声音里不再有悲切,只有一片宁静。
远处的城市轰鸣着向这里扩展,推土机很快就会铲平这片承载着太多秘密的土地。周师傅知道,有些故事将永远埋藏在这里,随着一代代人的老去,再无人知晓。
他弯腰摘下一朵小白花,别在胸前的口袋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