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教攥紧手电筒,光柱扫过窝棚顶垂下的冰凌,像无数悬着的匕首。他腕上戴着的苏联表是战利品,时针正指向凌晨三点——这本该是死者安歇的时刻。
窝棚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踏雪声。
老赵从通铺上直挺挺坐起,眼眶里结着霜花:“听,镐头又响了。”
刘管教掀开草帘时,寒气呛得他肺叶生疼。月光下,三百多个灰袄身影正机械挥镐,冻土飞溅如黑雨。最前排那个背影让他浑身僵住——王大锤分明是三天前饿死在三号田的,此刻后颈的尸斑在月光下泛着青紫。
“第七夜了。”老赵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呼出的白汽里带着腐草味儿。
刘管教想起王大锤断气时的场景。那人蜷在炕上像只干虾,突然抓住他衣袖:“刘干部,我闺女在山东淄川...”话没说完,喉头涌出的血沫就冻成了冰碴。当时窝棚角还堆着半麻袋土豆种,可谁都不敢动——那是要掉脑袋的“破坏生产罪”
“他们在挖东西。”老赵枯瘦的手指陷进雪墙,“挖六十尺下的黑土。”
手电光剧烈颤抖。刘管教清楚看见,队列里至少有二十个是备过案的死者。他们的镐头落下时没有声响,翻起的土块却真实地滚到脚边。有个年轻人突然脱离队伍,从雪堆里捧出团黑乎乎的东西往嘴里塞。
“那是三狗子!”刘管教冲过去拽他胳膊,触手冰寒如铁。年轻人转过脸,半颊腐肉里钻出蛆虫,掌心里攥着的竟是冻硬的死人耳朵。
第二天清晨,刘管教特意绕到三号田。雪地上除了新脚印,还有几道深深的拖痕通向堆肥场。他掀开草席,二十多具尸体保持劳作的蜷曲姿态,指甲缝里嵌着黑土。
“别查了。”场部来的医生把听诊器捂在胸口,“苏联专家说过,极端饥饿会产生集体幻觉。”
但刘管教在朝鲜战场见过死人。1951年在临津江,他背着断腿的通讯员爬了十里地,最后发现背上只是个半截身子。那不一样——现在的死者眼里还烧着绿火,就像冬夜里饿狼的眼睛。
冬至那夜,暴雪封住了窝棚门。老赵在黑暗里突然开口:“我老家在辽阳,有个习俗——冤死的人要是心愿未了,魂灵会借着活人的身子忙完阳世的活计。”他咳嗽着,“可要是活人也死光了...”
话没说完,窝棚外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刘管教抄起斧头冲出去,看见雪原上亮起无数绿莹莹的光点。梦游者们正在组装废弃的收割机,锈铁摩擦声像千万只蝉在嘶鸣。王大锤站在驾驶座上,手里攥着半截肠子当油门线。
“王大哥!”刘管教突然喊出禁称,“你闺女叫啥?”
整个队列骤然停顿。三百多个身影同时转向,积雪从他们肩头簌簌滑落。王大锤的嘴角裂开黑缝:“秀...秀...”
轰隆巨响中,收割机塌成废铁。绿光熄灭了,雪地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全都朝着东南方向——那是通往山东的铁路线所在。
刘管教连夜打了报告。场党委的批复第三天就下来了,盖着猩红印章:“破除迷信,保障生产”。但当他回到窝棚,发现老赵的铺位空了,枕头上放着块烤糊的土豆。
他在堆肥场找到了老赵。老人正把尸体一具具搬进刚挖好的土坑,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孩子们盖被。
“他们都是饿死的。”老赵头也不抬,“可你看这土,黑得能攥出油来。”
刘管教突然想起农垦局的档案。三年前这里曾是伪满时期的“万人坑”,日本关东军埋过大批劳工。他蹲下身抓了把土,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些闪烁的颗粒——是未腐化的骨渣。
当夜梦游再度发生时,刘管教做了个疯狂的决定。他走进队列,接过王大锤递来的镐头。掌心触到木柄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进脑海:戴红领巾的小姑娘在淄川河边洗衣,劳改列车上有人咬断动脉喷出的血柱,饿极的犯人啃食树皮时崩碎的牙齿...
“秀秀今年该考中学了。”王大锤的声音直接在颅腔内响起。刘管教猛然发现,所有梦游者眼里都映着同一幅画面——穿碎花袄的姑娘正对着空白墙壁背诵课文。
天亮时,他在棉袄内袋摸到张字条。铅笔字被汗渍浸得模糊:“刘干部,我把土豆种焙了粉,掺在晚饭糊糊里”。
刘管教冲向灶间。那袋关乎来春播种的土豆种果然不见了,土灶台上却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多个小纸包,每包都标着名字——是犯人们偷偷藏起的遗书。
暴风雪来临那夜,电力彻底中断。刘管教举着马灯巡视窝棚,在王大锤的铺位看见个蜷缩的身影。他伸手去推,棉袄里滚出个布娃娃,针脚缝出的笑脸下藏着张粮票。
“他们都往铁路去了。”老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人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瞳孔亮得骇人:“活着的人继续梦游,死了的才能安睡。”
刘管教冲向风雪弥漫的旷野。在曾经堆满尸体的地方,他看见终生难忘的景象:无数金光闪闪的麦穗从冻土中生长出来,麦浪里浮现出山东的梯田、江南的水巷、长白山的林场。梦游者们手挽手走在麦穗间,霜雪在他们肩头绽成梅花。
第二天清晨,勘探队在铁路桥下发现了刘管教。他怀里紧抱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三百多封遗书。人们都说他疯了——因为他坚持说那些信笺上沾着的不是雪,是山东飘来的梨花。
很多年后,当刘管教以退休教师身份重返北大荒时,在黑土地里挖出半截生锈的镐头。有放羊的孩子说,每逢冬至夜仍能听见集体背诵诗歌的声音,那些诗句后来被印成《北大荒诗抄》,其中王秀秀的《致父亲》获奖那天,评委会收到个包裹,里面是包保存完好的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