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是我父亲的旧识,退休前在大学研究民俗,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金边眼镜后的眼睛总是眯着,像是在打量另一个世界。我们住在屯东头的张老栓家,土坯房,火炕总是烧得咯吱响。
那夜,张老栓的孙子铁蛋从外面跑回来,小脸煞白,裤腿上沾满了苍耳子。
“看见鬼火了!荒甸子上有绿火苗,还会说话!”
张老栓一把捂住孙子的嘴,脸色阴沉:“胡咧咧啥!”
周老先生却来了兴致,掏出笔记本:“老哥,让孩子说说。”
张老栓猛吸一口关东烟,烟雾缭绕中,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周老师,不是我不说,这荒甸子的事,邪性得很。屯里人天黑就不往那儿走了,那地方...埋着不该埋的东西。”
窗外风声呜咽,像是千万个冤魂在哭泣。
二
第二天,周老先生带着我去了屯里的老人院。九十岁的赵三太公坐在藤椅上,眼皮耷拉着,直到周老先生递上一盒凤凰香烟,他才微微睁眼。
“四五年八月,老毛子打过江,小鬼子败了。”赵三太公的声音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可有一队关东军不肯投降,躲在荒甸子里。那地方沼泽连着沼泽,夏天陷人,冬天吃风。”
他哆哆嗦嗦地点上烟:“后来听说,苏联人的坦克开进去了,一夜之间,枪炮声、喊杀声、爆炸声,震得屯里的狗都不敢叫。第二天一早,静得出奇,几个胆大的后生去看,只见沼泽水都是红的,可一具尸首都没有。”
“没有尸首?”我问。
“只有烂坦克、碎铁片,像是被什么东西吞下去又吐出来。”赵三太公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从那以后,每逢阴历七月十五,荒甸子上就有绿火飘,有时候还能听见外国话喊杀,还有铁家伙轰隆响。”
回张老栓家的路上,周老先生异常兴奋:“听到了吗?这是典型的残留影像现象,战争记忆被环境记录,在特定条件下重现!”
我却觉得后背发凉:“周老师,您真信这个?”
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孩子,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东西比鬼更可怕。”
三
铁蛋病了,高烧不退,胡话不断,嘴里嘟囔着“绿火”、“铁怪物”。张老栓请来了屯里的萨满李奶奶。
李奶奶八十多岁,脸上刺着几乎褪尽的纹样,据说她是赫哲族最后一位萨满。她在铁蛋头上摇着铃铛,突然脸色大变。
“他闯了荒甸子的禁忌,惊扰了那里的‘怨骨’。”李奶奶声音沙哑,“那些死在异国他乡的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一遍遍重复死前的场景。”
张老栓扑通跪地:“求李奶奶救救孩子!”
李奶奶眯眼看了看周老先生和我:“外人回避吧,这不是你们该看的。”
但那晚,我偷偷躲在门外,从门缝里看见李奶奶披上神衣,敲鼓起舞,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那调子悲凉得让人想哭,仿佛千万冤魂在合唱。
更让我吃惊的是,周老先生也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虔诚。
四
铁蛋的病好了,但周老先生却决定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去荒甸子。
“你疯了?”我几乎喊出来,“那是鬼节!”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周老先生眼睛发亮,“我要证明那些战争亡灵的存在。”
张老栓坚决反对:“周老师,那不是你们文人该去的地方!那地方...有去无回啊!”
周老先生固执地准备着器材:录音机、照相机、罗盘,甚至还有一个自制的电磁场检测仪。
七月十五前夕,李奶奶拄着拐杖来了:“周老师,我知道拦不住你,但带上这个。”她递过一个皮口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狼牙和一面小铜镜。
“谢谢李奶奶,但我相信科学...”
“科学?”李奶奶干笑一声,“那些死在荒甸子上的人,也相信他们的天皇和共产主义呢。”
这话让我心头一颤。
五
七月十五那天,乌云压顶,不见月亮。
周老先生和我摸黑走向荒甸子。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沼泽地,枯草比人还高,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我们躲在一处土坡后,架好设备。夜越来越深,寒气透骨。
突然,周老先生的检测仪发出刺耳的尖叫。
“来了!”他低声道。
远处,一点绿光亮起,接着是十点、百点、千点,漂浮在半空中,排列成整齐的队伍。那绿光幽冷幽冷的,照得人心里发毛。
然后,我听见了——坦克的轰鸣声,俄语的呐喊,日语的咒骂,还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空气中弥漫起硝烟和铁锈的味道,仿佛我们真的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周老先生兴奋地拍照、录音,嘴里不停念叨:“太不可思议了,这能量,这频率...”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绿火静止在半空中,然后,缓缓地转向我们。
“他们...发现我们了。”我颤声说。
六
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们掀翻在地。周老先生的设备冒出火花,瞬间报废。绿火如潮水般向我们涌来,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在绿光中,我看见了——一个半透明的苏联士兵,满脸是血,朝我们伸出手,嘴里嘟囔着什么。另一边,一个日本军官跪在地上,切腹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更可怕的是,我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绝望,像是千万个冤魂同时向你倾诉他们的痛苦。
周老先生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扰你们...”
我也被那种情绪淹没,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想起了人生中所有悔恨和遗憾。
就在这时,李奶奶给的皮口袋突然发烫,里面的铜镜射出一道微弱但坚定的金光,将我们罩住。
绿火渐渐后退,声音也慢慢远去,最终消失在荒甸子深处。
七
回到屯里,周老先生一病不起。我照顾了他三天,他才慢慢恢复。
“我太狂妄了,”他虚弱地说,“以为科学能解释一切。但有些伤痛,太深太重,深重到被大地记住,被时间刻录。”
我们离开张家屯那天,李奶奶来送行:“每一片土地都有它的记忆,每一处山河都有它的灵魂。我们不该打扰,只该敬畏。”
2000年春天,周老先生因病去世。临终前,他把一本笔记寄给我,里面记录了我们那次荒甸子之行的全部经历。
最后一页,他写道:“我终于明白,比鬼火更可怕的,是遗忘;比战争亡灵更可悲的,是重复历史的我们。”
如今,张家屯已因边境贸易繁荣起来,荒甸子也被开发成了旅游区。但每逢七月十五,当地人还是会绕道而行。
他们说,在那片土地上,依然能听见风声中的呜咽,那是无数找不到回家路的魂灵,在提醒活着的人:和平,是多么脆弱的礼物。
而我,作为一名资深记者,再也没有报道过任何灵异事件。因为我知道,有些真相,不需要公之于众,只需要铭记于心。